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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无涯领着一行二十名士兵来到赵府门口,只见得段念与薛行健二人正候着他,不禁颇感意外。薛行健行了礼,又道:“下官闻了王志阳遇害一事,窃念与段念姑娘有些交情,故此私自来访。”林无涯只“嗯”了声,并无表示。薛行健又道:“经下官打探,此案间委实有些蹊跷,便请了段姑娘来协同调查。”林无涯道:“此事该交由府衙,你乃军中之人,为何行越俎代庖之事?”听林无涯出言责备,薛行健倒不以为意,道:“此类为民之事,自是当仁不让,更何况,此事便是交予府衙,怕他们也好生难办。”林无涯知他所言非虚,也不再为难薛行健。毕竟至此府衙尚未有任何表示,甚至有人建议,将此事当江湖仇杀。
段念道:“林将军此番领人前来,可是有擒我之意?”林无涯笑了笑,段念才是他此行的目的,回道:“段姑娘说笑啦,当下谁人敢与姑娘为敌?”段念道:“哦,那你只是不敢,并非不想咯?”林无涯一怔,心想:“倒落了你的圈套啦。”当即只有避开这话不答,道:“既然薛准备将已劝得段姑娘相助处理此事,那再好不过。”又与薛行健道:“此事便交付于你了,给你三天期限,此间若有隐情,便好生查出,莫要冤枉了无辜、成全的小人。若是查不出,那我也没法子,王家的人可还在闹腾。”薛行健忙应道:“是!”林无涯又望了段念一眼,便领着手下人离去了。
段念望着林无涯的背影,与薛行健道:“嘿,府衙不敢管、林无涯不想管,得烦劳你这多管闲事之徒啦。”薛行笑道:“那谁教我是个多管闲事之徒呢?”段念道:“教你来查案,当下该从何处起?”薛行健道:“自然是案发地。”两人随即出城,奔往五里亭。
王志阳的尸首已被抬了回去,案发地不过一丛掀乱了的方才用于掩盖尸首的杂草,以及斑斑血迹。薛行健看了看,道:“没有打斗的痕迹要么是凶手武艺远超王志阳,要么便是他认得的、且相信不会害他的人。”段念道:“他死时眸子睁大,略有惊愕,倒不曾见恐惧。”薛行健道:“是啦,就是熟人。”他又见得通向山间的小道上仍留有一担柴,便问段念道:“那樵夫行到此处,正巧碰见了你凝望着王志阳的尸首?”段念道:“正巧。他嚷着‘杀人啦’便朝山上跑去,岂知转瞬便带来了两个捕快。”薛行健道:“哪有这么巧的事?”段念道:“事发突然,当时不及细想。现下想来,那樵夫定然有问题。”薛行健道:“不错,那两个捕快也来得太过凑巧啦。”
当下两人辞了五里亭,寻到那两名捕快。捕快心想:“我都没去寻你,你倒与人寻起我们来啦!”但心里仍是惧怕段念,只得听凭两人询问。按理来说,城中的捕快是不会妄自出城的,可那两名捕快却离城五里多,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薛行健按此询问,一捕快道:“我们当时在街上巡走,忽闻得前方小巷子里有人大呼‘抢劫’,便按着刀上去啦。那抢劫的是个大汉子,差不多身高七尺,本来我哥俩还有些怕他,哪料他见我们就跑。”另一个捕快接话道:“是了,见这阵势,我们也不能溜了罢?便追了上去。那抢劫的汉子一路狂奔,接着出了城,追得我俩是上气不接下气。”前一个捕快又道:“那汉子也比我们好不了多少。但偏偏就奇了,我俩慢下来,他也放缓了步子;我俩一追紧,他也就跑得快。真没遇过这档子事。”薛行健问道:“那你们便追过了五里亭?”第二个捕快接话道:“便是了,过了五里亭,人就没影啦。我俩又四下寻了寻,没见得甚么踪迹,骂了两声‘晦气’,就打算回去。这时就见得那个樵夫发疯似的奔了过来,嘴里还念叨着‘杀人啦’。后来的事,就那样啦。”薛行健道:“你们追那汉子过五里亭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那丛掩藏尸首的草?”两个捕快愣了愣,道:“不曾注意。”段念听了,不由得叹了口气。薛行健又问:“那樵夫可还在?”前一个捕快道:“录完口供,便任他走了。”薛行健道:“他家住何处?”前一个捕快道:“好像,不住在城内。”第二个捕快接话道:“是的,住在城外不远,那就四五户人家,平时也不曾注意那里。”段念忽道:“那樵夫,个子也挺高的。”两捕快知会她的意思,道:“那抢劫的汉子也同我们碰过面,与那樵夫绝无半点相似,而且那抢劫的汉子更为壮实。”段念点了点头。薛行健又问了那樵夫的名姓,方才任俩捕快离去。
薛行健道:“走,去城外,拜会一下那樵夫。”这城外自是指的东门之外,出城不远的一处小山谷中,委实住了几户外来人家,因其能力有限,住不进江陵城,也是不得已才搭了几处茅屋。那山谷偏僻,与官道相去甚远,因而少有人关注,不知住的是几户甚么样的人。
此时日近黄昏,远在谷外,便见谷中起了袅袅炊烟,安静祥和,似一处与世无争之地。
最靠近谷口的一户人家,一位妇人正在院落中搬柴,忽见有一男一女走来,看装饰,是富贵人家无疑,却不知来此做甚么。薛行健见了那妇人,先行了一礼,道:“敢问这位大嫂,这谷中可有砍柴为生的樵夫?”妇人搁下手中的柴,惊疑不定,道:“你们是谁,问这个做甚么?”薛行健道:“我们是城中的官差,来此查案的。”那妇人一听是官差来查案的,不禁一惊,显是慌了神。薛行健见她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啦?”妇人忙道:“没,没甚么。”神色间,仍是有异样。俩人见了,也知这妇人定是想隐瞒甚么,当即便要上前。妇人见状,喝道:“你们要做甚么,官差就可以私闯民宅了吗?!”她故意喝出来,俩人一忖,知她乃是故意为之,当下欲疾奔入室,一探究竟。妇人如何拦得住俩人?当下是又拉又扯,又朝屋里喝道:“孩子他爹,快跑,快跑啊!”使得俩人更觉其中有异,便由薛行健拦住那妇人,段念直奔门口。
正在此时,一个大汉从屋内走出,一脸不悦地呼道:“吵甚么吵,都累了一天啦,就不让人安生会?”说罢,却见院落里多出来两个人,那男子正“调戏”自个的发妻咧。当即大骂一声:“哪来的畜生?!”掏出别在腰间都不曾解下的砍柴刀,就挥了过来。段念右手一探,抓着那汉子挥舞的手,瞬时教他动弹不得。那汉子心惊:“这女娃子哪来这般力气咧?”但一念及发妻还在给人调戏,不禁又挣扎起来。那厢薛行健见了正主,自然也就不必拖延那妇人了,任她离去。
妇人一得自由,立马上前欲要拉开段念。段念倒不等她来拉,自个松开了手。那汉子便将妇人拉到自个身后,柴刀紧握朝前,壮胆道:“你们休要猖狂!”妇人在后边道:“你快快逃命去罢!”汉子只道是发妻知自个打不过这俩人,教他去逃命,便道:“我岂能舍得下你?儿子呢?你快领他逃了罢?”薛、段二人莫名其妙,不知这夫妇闹得哪一出。薛行健便道:“两位这是做甚么?”汉子闻言,瞪了他一眼,又骂了声“呸”,弄得薛行健愈加糊涂。那妇人见两人并未上前拿她丈夫,心生疑惑,诺诺道:“你们,不是来拿我男人的?”二人算是明白了,原来那汉子正是个樵夫,妇人又闻这俩人是官差,只道是自个丈夫犯了事,怕丈夫被抓,这才闹了这出。但自打那汉子一出门,薛、段俩人就知这不是那目睹段念“杀人”的樵夫,他远没七尺之高,甚至才六尺方满。
附近几户人家闻得声响,一并搁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大小老幼,将近二十人。一约摸四五岁的小孩哭着喊着跑进来,正是“爹爹”、“娘亲”之类。此时薛行健已与二人说明原委。“劫后余生”的夫妻二人正尴尬不已,妇人抱起小孩,一面又安慰他;丈夫则与二人道:“两位所说的,并非这的人啊!此处贫瘠,就这么几家人,你瞧,人都差不多齐啦。况且,这樵夫,只我一人,余下的都在开荒种地呢。”俩人四下环顾,果见得并无身高七尺之人。段念道:“难不成那捕快撒了谎?”薛行健却摇了摇头,道:“未必如此,或许是那樵夫撒了谎。此地偏僻,居民亦不被众人了解,正好借此做个幌子。”段念一听,深觉如此,看来那樵夫的出现,也是人设计的。
当下俩人别了那山谷,见天色已晚,只得先回城去。入城别开时,段念叫住薛行健道:“你我非亲非故,到底是为了甚么?”薛行健笑道:“都忙活了半天,你还不信我?”段念不好再说,只得离去。薛行健黯然道:“许是这天下已成了功利之天下罢。”转过身,没入街头。
段念一归赵府,董玉便扑了过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姊姊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她亦是等薛行健领着段念离去后才从下人口中打听出此事的皮毛,因此在府上闹腾了一阵,也亏得赵世才性情好,一面与她解释,一面又予安慰,这才等到段念归来。段念叹了口气,道:“玉儿,你又胡闹啦。”董玉哽咽道:“人家还不是担心你……”段念道:“你瞧,我这不是好生生的么?你呀,瞎操心。”董玉见段念委实无碍,这才放心,却道:“说好的去陪我耍的,结果你又耍了我!”段念哭笑不得,无言以对。这会儿赵世才也来了,询问了一些事,便教二人就坐。这中秋佳节,已给这飞来祸事折腾得不像样了。
席间,段念才见到赵鸿明。说来也怪,这几日竟少见得他踪迹,这会出来,对段念之事不闻不问,倒教段念在心头暗自神伤,道:“我惹上这祸事,倒与你无干!”因而整个席间,段念都郁郁不快。众人还以为她是给这案子愁的,便曾几度劝说。段念嘴头应着,心里头仍是愁绪繁多。
饭毕,段念便忖着早些睡了,不料赵鸿明却找上门来,兴冲冲与她道:“表妹,快随我来!”段念正因之前赵鸿明少有关心而不快,只淡淡道:“干么?我要睡了。”赵鸿明也不理会,道:“来呀,给你看样好东西。”段念一听好东西,心头的不快已消散了一大半,便随着他去了。绕过几处回廊,赵鸿明领着段念上了房顶,并排坐下。段念环顾四下,并未见得有甚么稀奇的东西,便道:“表哥,甚么呀,我想去睡了,明日还有事呢。”赵鸿明道:“不忙,先等一下。”说罢,又吹了声口哨。段念听了,只好耐着性子候着。
不多时,只听“嗖”地一声,一道火光从脚下的院落里飞起。那火光腾飞了约五六丈之高,又“砰”地一声炸开,瞬时火光四散,犹如一朵色彩绚烂的花,蔓延向黑夜。段念瞧着不禁呆了,心想:“这是甚么奇物,竟会如此瑰丽?”那火光一束接着一束,一时腾个不停。赵鸿明瞧着段念满目惊奇,笑道:“怎么样,好看不?”段念呆呆答道:“好看!”赵鸿明洋洋得意,道:“这可是我特意寻人替你做的。”段念道:“特意替我做的?”赵鸿明道:“嗯,这是只有官家才有的,这些天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托人找来关系,做了这一桶烟花。”段念听了,竟说不出话来,之前还在心头埋怨赵鸿明不关心自个,当下却想道:“待案子了结,大仇报了,就同表哥完婚……”一想到这事,脸颊不禁有些发烫,好在那烟火之光也带有红色,照在脸上,别个便难觉异样。
这一年来,赵鸿明的关护早使得段念心种情根。一开始,段念心头还觉得没听哥哥的话,对他不住,遂有些刻意排斥赵鸿明。但赵鸿明一如既往,便使得段念内心深处柔情翻涌,一发而不可收拾。她便与自个说:“只消得将大仇报了。哥哥教我无情,便是怕我上当。如今表哥如此待我,自是不会亏害我的。既是如此,那无情之说,便可只待外人啦。”
烟火落幕,常人归宿。段念辞了赵鸿明,心里早已如糖似蜜,乐不可言。
次日,薛行健早早上门来寻段念。待得出了赵府,段念问道:“今日该如何打算?”薛行健脸色沉重,只引她出了城,寻了一处幽谧之处。正当段念困惑之际,薛行健便开始与她分析道:“那樵夫许是那引捕快过来的强盗,不然何以寻常难得一见的七尺之高之人,今日会出现俩个,还这般凑巧?”段念愣了愣,道:“不错,想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易容之术料定也不稀奇。”薛行健道:“俩捕快自出城到过五里亭,理当不曾会着王志阳,如此重要之事,料他们也不敢隐瞒。而他们过了五里亭不久便已返回,最多一刻钟的时辰。昨夜我去王家打探了一番,方知那王志阳早去了一个时辰,且他赴会都有早去的习惯。”段念疑道:“早去了一个时辰,那岂不是在捕快经过之前已到了五里亭?”薛行健道:“正是。所以凶手定然与王志阳是熟人,知王志阳的习性。等那俩捕快追着强盗快到五里亭时,凶手便将王志阳引开。待捕快一过五里亭,他便再引出王志阳,趁机将之杀害。为的,就是设局陷害。”段念听着,心种已是认可,不禁暗暗佩服薛行健。又听薛行健道:“而你在那俩捕快返回之际,正好发现了那尸首,想来也是给人计划好了的。”段念疑道:怎么可能?别个又岂知我的习性?更何况,我是正辰时才应了舅舅去赴约的,难不成……”心头忽腾起的一个念头,竟使得段念万不敢相信。薛行健却似早已明了,接过话道:“不错,正是赵世才,唯有他才知你甚么时辰去,然后好安排各个细节,不至于出差错。”段念道:“不可能,他是我舅舅,待我如此之好,岂会害我?”薛行健才知段念与赵世才的关系,当下惊叹两人关系,稍有思忖,又道:“如果凶手不是你舅舅,且要害的正是你舅舅。那樵夫见是你看见了尸首,断然不会有那等反应!”段念一怔,不知是失落还是痛心,良久才道:“可便算是舅舅,他如此行事,于他而言又有甚么好处?”薛行健道:“这也是我们需要查清的。”
一时段念心乱如麻,不断回忆着甚么。薛行健见了,也不催促,他自知段念需要时间。过了会,段念倏忽念起:“岛上十七年,哥哥却不曾提及过有舅舅一家!难不成,他并非我舅舅?可他深知我家情境,又知母亲闺名,岂会有假?若不是造假,那十七年来,哥哥又为何不曾提及?”千万种念头在段念脑海中闪过,此刻她虽不知自己是否为赵世才所陷害,但他定然是有问题的。便与薛行健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薛行健听段念这般说,已知他对自己所言信了几分,当下便道:“如今那高个子樵夫尚未寻到,你且回去与赵世才说:‘那樵夫便是破案的关键,如今已寻得他踪迹,相信很快便能破案啦。’想那赵世才应与樵夫仍有联系,你这般与他说,他自会心生疑虑,前去探看。届时你我尾随他前去,当可抓个现行。”段念道:“若是他不去该当如何?”薛行健道:“当下只能孤注一掷啦,且先赌他一赌,莫论结果。”段念无计,只得从了薛行健所言。
两人又盘桓了一阵,过了午时,这才回城。段念独个回了赵府,薛行健则在外边候着。赵世才一见段念,却有些诧异,见她展眉解颐,心道:“难不成她发现了甚么?”当下故不知,问道:“念儿,可有甚么发现?”段念道:“是了,昨个太过匆忙,居然没发现端倪。原来这关键,还在那樵夫身上。”赵世才低头顿了会,又道:“可有那樵夫的线索?”段念道:“我们已托了官府的人,打听到有人曾见他在街上出现过。想他形体见状,极易辨认,又不耐安宁,定会再现身的,因而也不必太忙,静候他现身便是。”赵世才道:“如此最好!敢如此行事,陷我赵家人于不义,我定教他不得好死。”这话说的,明显过于激越,但段念也不说他甚么,只道:“昨夜睡得不好,今个又忙了半日,现下有些累了,想去休息会。”赵世才道:“嗯,想你也是累啦,快去睡会儿。若有那樵夫的踪迹,我立马教人来知会你。”段念道:“那便有劳舅舅啦。”说完便退去,回自个房间睡下。
赵世才一时愁眉不展,在堂上左右徘徊。赵鸿明打巧走过,便给赵世才叫住,道:“明儿,你去看看你念儿妹妹。”赵鸿明疑道:“怎么啦?”赵世才摇了摇头,并不解释,又教赵鸿明等等,自个去拿了樽小香炉与他,道:“跟念儿说,她近日劳神,这些香有助安眠。”又吩咐道:“可别说是我拿的。”赵鸿明见赵世才神色端重,知必有因果,当下忙应了,前去段念的厢房。
待赵鸿明来到门外时,段念已然睡下,赵鸿明便问门口的丫鬟道:“小姐在么?”一丫鬟道:“小姐刚回来,说是累啦,已经歇下。”赵鸿明便道:“进去看看小姐睡着了没有?”丫鬟应了声,轻轻开门进去了,不多时,便见她出来与赵鸿明道:“禀少爷,小姐已经睡着啦。”赵鸿明道:“将香点好,放桌上罢。近日小姐劳神,须得好好歇歇。”说着将赵世才给的香炉递了过去。那丫鬟接过香炉,应了声“是”,与另一丫鬟一同进了房内,点了香炉。待她们退了出来,又回禀了赵鸿明,赵鸿明这才离去。
那桌上的香炉腾起屡屡烟迹,随即消散无踪,四下蔓延开来。那香虽有安神之效,却还参杂了迷香。寻常之人不知不觉中闻了,定会大睡一场,死沉死沉,短时间内难以苏醒。不料此时,床上早已闭目的段念却倏忽睁眼,心道:“难不成真有端倪?唉,可该如何是好?”心头念起昨夜的烟花,眼角竟有些湿润起来。可此刻,偏不是感情用事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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