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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杏园敬白
信写好了,封得妥贴,上街的时候便扔在信筒里。
这封信送到李冬青家里,已是次日上午。李冬青这天病虽好了,一点儿精神没有,清早只吃了一点稀饭,默默的坐在屋子里,也没梳头,只随便对着镜拢一拢。
这时摊着一本唐诗在桌上,念着消遣,无聊得很。王妈将信送上来,李冬青还以为是何太太的复信,及到拆开来一看,却是杨杏园的信,倒出于她意料之外。她将信看了几遍,依旧把信叠着,放进信封里去。王妈在一边看见她想些什么样的,便问道:&ldo;小姐,学堂里来信催上课吗?&rdo;李冬青随便说道:&ldo;不是的。&rdo;王妈又问道:
&ldo;是谁的信?&rdo;李冬青倒不料她问这一句,便道:&ldo;是个学友来的罢了。&rdo;说着,把信扔在抽屉里,两只手抱着膝盖,望着桌上的四季海棠,出了一会神。一眼望见桌上镜子里面,自己的影子,清瘦了许多,便索性拿起镜子照了一会。对着镜子,理了一理鬓发,又将自己脸上,抚摸了一会。镜子反面,嵌的是一张四寸相片,一个瘦小身材的女子,梳着辫子,站在一树花架下,手上拈着一朵花,凑在鼻子上嗅,这正是四五年前自己的像,现在判若两人了。看到这里,一只手拿着镜子,一只手放在桌上摔在耳边,又想呆了。手拿着那面镜子,只是抚弄不已。心想,早几年的事,就在眼前。转一下眼,又是几年,这一生就算了。想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想起刚才念的旧诗,记得《金缕曲》说:&ldo;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借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rdo;想到这里,自己不由得慢声低唱起来。正吟诗吟得高兴,忽听得外面一阵高跟鞋子响,李冬青心里想,或者又是梅双修来了。接上却听见王妈在院子里喊了一声&ldo;何太太&rdo;,她这才知道何太太来了,便迎了出来。
何太太进了上房,见她脸上黄黄的,鬓边蓬着几绺乱发,走上来,握着李冬青的手,对她脸上望了一望,说道:&ldo;可不是瘦了许多吗?&rdo;这时,李老太太也在屋里出来,笑道:&ldo;今日怎样得空来?&rdo;何太太道:&ldo;李先生昨天写信给我,说是病了,我今天特意来瞧瞧。&rdo;李老太太道:&ldo;这可劳驾了。不是我说,现在年纪轻的人,却像何太太这样好心眼儿的少,将来何太太一定是修得多儿多女的。&rdo;何太太听了李老太太一派客气话,正想谦逊两句,而今听她说到这句话,她是一个未开怀的,未免脸上一红。李冬青见机,便拉着何太太的手道:&ldo;我屋子里坐罢。&rdo;说着便拉到她的屋子里去了。何太太一看,地下放着一只小火酒炉子,上面放一个瓦罐子,正在熬药。桌上铜香炉里,正点着两支安息香,满屋子里,都是药味和着香气,何太太笑道:&ldo;这屋子全是竹器家伙,本来很幽雅,加上这一股子药香,李先生倒像个鼓儿词上,多愁多病的小姐哩。&rdo;李冬青听了这句话,未免心里添了一段感触,却笑着说道:&ldo;你以为这是一句恭维我的话,其实在这个时代,女子要是如此,就是一个废物了。重一点子说,就是没有人格。从前我们小的时候,喜欢看小说,看了那种佳人才子的话,就觉得林黛玉杜丽娘都是好人。其实我们仔细想,这种吃了饭,专做唉声叹气的女子,是自己活找罪受,什么叫多愁多病呢?&rdo;何太太笑道:
&ldo;李先生这一篇话,真是痛快!可是从来我没有听见你说过,今天是什么事生了感触吧?&rdo;李冬青道:&ldo;我向来主张如此。而且这种话,也是人家说烂掉了的,不过我懒得说罢了。我刚才念了一遍唐诗,引起我一肚子的心事,所以你一说,不由得我就开了话匣子了。&rdo;何太太听了,笑道:&ldo;原来如此。这样看来,李先生应该提起精神,不应该斯斯文文的在屋子里害病呀。&rdo;李冬青道:&ldo;你不知道,我就是吃了旧文学的亏,什么词呀,诗呀,都是消磨人志气的,我偏爱它。越拿它解闷,越是闷,所以闹得总是寒酸的样子。自己虽知道这种毛病要不得,可是一时又改不掉。&rdo;
何太太道:&ldo;李先生心事,我也知道些。不要在屋子里发问了,我到第一台包一个厢,请李先生和老太太去乐一天,好不好?&rdo;李冬青道:&ldo;前天还听戏的呢,戏还没完,我就走了。&rdo;何太太道:&ldo;那末,今天天气很好,我陪李先生到中央公园去走走,好不好?&rdo;李冬青道:&ldo;这倒可以。可是你要等一等,我还没梳头呢。&rdo;李冬青一面和何太太说话,一面梳头,不到一刻儿工夫,头就梳起来了。李冬青又对李老太太说了一声,要出去玩玩。换了一条裙子,便和何太太一路到中央公园来。
进了门,先在各处看了一会儿花,便在柏斯馨门前找了一个茶座喝茶。她们隔座,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穿了一件鸭绿色的哔叽长衫,架起脚伸出腿来,露出白丝袜子,绿哔叽鞋。一个穿了一件蓝华丝葛袍子,背着脸坐着。那个穿绿哔叽长衫的,脸上的雪花膏,擦得雪白。头上的头发,都是杭得光溜溜的。何太太一眼看见,笑着对李冬青道:&ldo;你看这是一个男的还是一个女的?&rdo;李冬青听了她这话,也就望了一眼,低声对何太太说道:&ldo;公园这种地方,什么人都有。坐在这地方,讨厌得很,我们搬过一个地方罢。&rdo;何太太道:&ldo;怕什么?搬了反倒不好。&rdo;何太太这样说了,也就算了。坐了一会,何太太忽然想起一桩事,有一位同乡的刘太太,她丈夫是外交官,他们夫妻俩,是每天必来的,来了,是不喝茶的,专在来今雨轩喝咖啡和汽水。这时候也许来了,何不去看看。便对李冬青道:&ldo;李先生我们绕个弯儿,好不好?&rdo;李冬青道:&ldo;我实在累了,不去了。&rdo;何太太道:&ldo;我要到来今雨轩找一个人。&rdo;李冬青道:&ldo;你一个人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一会儿得了。&rdo;何太太见李冬青不去,一个人顺着柏树林下的大路,慢慢的走去。走到格言亭边,偶然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个穿绿哔叽长衫的人,却在身后,离着不远。何太太也没理会,自己走自己的路。走过围墙,听着后面还有脚步响,回头看时,那人还跟随在后面。
当何太太回转头来,那人却嘻嘻的一笑。何太太一看这个地方,前后并没有人,心里未免有些着慌,便放开步,快一些走。谁知后面那个人,也是一样,你走得快,他也追得快,看看竟要追到身边来。何太太越发慌了,涨得脸通红。那人在一边笑道:&ldo;走得这样快做什么?仔细摔了。&rdo;何太太眼睛望着前面,并不理他,一直往前走。那人又道:&ldo;天气不早了,我们吃饭去,好不好?&rdo;说时,那人差不多要挤到身边来。何太太没法,便停了脚,笑着对那人望了一眼,摇摇头道:&ldo;我有事不去。&rdo;那人见何太太开口,越发得意了,满脸堆下笑来,弯着腰道:&ldo;不要紧!&rdo;
何太太等他脸就得近了,冷不防伸出手来,啪的一声,在那人左脸上打了一个耳巴子。那人万不料有此一着,打得头往右边一偏。何太太脸都气青了,索性伸出左手来,又在他右边脸上打了一巴掌。然后指着那人骂道:&ldo;你家也有姐姐妹妹,就不出门吗?你以为女子都是好欺侮的。调戏上了,你们可以拆白,调戏不上,也不蚀什么。可是你今天遇见了我,你就碰到青石板上去了。我打了你,算替你父母教训了你一顿,我也不报告警察,等你去改过自新,你给我滚!&rdo;那人被何太太打了两个耳巴子,本来打愣了,说不出话来,而今听见说叫他滚,才醒过来,回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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