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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百岁说:
&ot;那是下一步的事了。&ot;
村人就默默地站了一会,都想起山外人炼钢的盛况,想起他们端碗排队分饭的诱人的景观,觉得村长果然就是村长,我们咋就没想起用铁去山下换他们的粮呢?有人开始往家里走了。说我回家把锅砸了,没有粮食还要锅干啥?又有人随着那脚步和声音,说我操他奶奶,我家还有一个八磅的铁锤和木匠斧子呢,不换他半斤蜀黍才怪。便都鱼贯着往各自家里走去。头顶的太阳还依旧地热烈不乏。
半个月的光景似乎春天急脚快步地走了,追来的夏天显得仓仓皇皇,使本该在春季定型的枝叶,未及长成就迫不争待地承受了酷夏了滋味,它们像不能成人的侏儒样枯萎在初夏,努力泛出的绿色中,满含了病虫的蔫黄。村子里到处是温热的落叶气息。吊在半空的比往年瘦小了一半的虫包,像干豆夹样在日头下面晃动。
村人们全都回了,连蓝百岁一家也回了相别半月的宅院。村头仅还剩下了司马笑笑、杜岩和有些尴尬的蓝百岁。这三位村里年长的三姓男人,像没有枝叶的树杆枯立在太阳下面,脸上都罩了一层厚厚的漠然。最后,司马笑笑望着杜岩问:
&ot;你说实话,我喉咙是发炎还是该死的喉症?&ot;
杜岩又一次端着司马笑笑的下巴看了,
&ot;是喉症呢。&ot;
&ot;还能活多长日子?&ot;
&ot;也许,仨月半年没啥。&ot;
蓝百岁脸上的漠然像风卷树叶样,吱吱响着换成了惊异。
&ot;杜岩哥,你说啥儿?&ot;
杜岩说:&ot;他得了喉症,活不久啦。&ot;
蓝百岁盯着司马笑笑。
&ot;真的?&ot;
&ot;在教火院西边看见坟地后冷丁儿疼了。&ot;
好久一阵沉默的蓝百岁把目光搁在司马笑笑脸上。
&ot;天呀,你去世了村里咋办?&ot;
&ot;我一年半年不会死呢。&ot;
蓝百岁默了一会,几分结巴地说:
&ot;笑笑哥,你别怪我……话直,我想……想你下世了,这村长让我接着……
当上几年。&ot;
司马笑笑直楞楞地看他:
&ot;当了有啥儿好处?&ot;
蓝百岁说:
&ot;我觉得……种油菜、不能让人……长寿哩。&ot;
你有啥法儿让村人活过四十?默过一阵之后,司马笑笑这样问了,就又盯着蓝百岁的脸,似乎蓝百岁的奇方异法就在他的脸上,一问也就有了。可蓝百岁却顿时语塞起来,胀红了脸,没能说出话儿。这时候司马笑笑就对蓝百岁和杜岩酷冷寒寒地笑了一声,说我才三十几岁,也许还能熬饥荒,熬过喉症。果真熬不过了,你俩将来谁能领着村人们再种几年油菜,谁就接着当这个村长。仿佛就是遗嘱,他说着时候,脸上有了凄然厚厚的哀伤,望着司马蓝和杜岩两个,他又默了许久,才接着说道,能不能活过四十,得让大伙吃三年五年油菜,换一遍肠胃再说。
第四十四章
阎连科
他们离开埃及,整整过去了四十年,就到了耶和华赐的迦南那流奶与蜜之地。
各家的门环、门铞都已经抠了下来,你人从村里走过,能看到一扇扇的门上睁眼张嘴的黑洞。太阳若从那洞中透过,就落下一对儿圆团,金币样亮在门的这边或者那边。前天,男人们都挑着铁器下山换粮去了,走了时候交待孩娃,再找找家里,看哪儿还有碎铁。司马蓝提着娘烧火用的一根细铁棍和祖传的洗脸铁盆从街上走过去,用铁棍把那脸盆敲得依依呀呀,司马虎跟在哥哥的身后,踢着那敲声就如踢着路边的青色瓦片。司马鹿在司马虎的身后,拉了一个大的竹筐,走过去留下行行尘土的划痕。他们从谁家门前过去,谁家的男娃女娃就都把头从门后探了出来,问收铁了?司马虎抢着道,快把你们家的拿来。那探出的脑袋一闪,又缩了回去。这是日升时候,山脉上火烧一样红艳,远远望去,田野上如在燃烧着漫无边际的火焰。有一股焦苦的日光味道,在那火苗上跳跳荡荡,飘进了村落的街巷。司马蓝说把筐放在这里,司马鹿就把竹筐放在了村里十字路口的中央,司马虎便接过哥哥手里的铁棍铁盆,站到路边的碾盘上,敲得暴风骤雨,雪花冰雹,。孩娃们就都从家里走了出来,一律的手里拿了钻天挖地寻到的铁物。蓝九十拿了一根半尺长的铁丝,蓝八十拿了一个旧的锅铲。四十和三九,两个人挖了一把木锯。她们朝十字路口走着,脸上都放着收获的光彩。胡同这边的杜桩杜柱,一个拿了父亲的木匠刨子,一个拿了还未曾用过的木匠铁凿。随后的杜柏,拿了一把铁勺,竹翠拿了村里唯一的一个洋瓷茶缸。他们从家里出来,司马桃花就在后边追着唤道,那勺和瓷缸都要用哩,杜柏就说,不是还有一把新的木勺嘛。做娘的就在后边如被揭了底样,不再追着唤了。到十字路口,都用力地把器皿丢进筐里,看谁拿的东西贵重,看谁的东西发出的撞击声响亮悦耳,谁的脸上就荣耀出不同凡响的光芒。日头已升至村头,似枯似荣的桐树、榆树,在这个季节不断有叶子过早地飘落下来。偶而响起的知了的叫声,疲累老人的嗓子样,从孩娃们的头顶缓缓地流过。没有狗,没有鸡,也没有别的家禽。孩娃们若在那儿不言不动,你就会以为人世呼呼啦啦死了,找不到啥儿能证明世界还有活着的东西。竹筐已经满了。他们一连三天在这集中铁器。他们这样就使人感动耙耧山脉还在为活着大声地喘息。能听到日头落地时的金色声响,能闻到各家开门关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呀干裂裂的柳木和榆木的气味。他们围着那一筐铁物,司马蓝说四十,你家真的没了?四十看了一眼九十,说你问我姐,连门环都抠下交了。司马蓝又问杜根,你爹不是还有一把大锯吗?杜根说是你爹让留着,说过几天伐树时用哩。
又问杜柏,你家切菜的刀呢?刀交了咋样做饭?杜柏说,我娘不让拿哩。司马虎就豁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家刀都交了,是去年我爹卖皮买的,比你家刀还新哩。
司马蓝就说,竹翠,你回家把菜刀拿来。竹翠就颠儿着瘦身走了。走了,十来个孩娃,就都一律回了家去,转眼都拿了一把菜刀回来丢进了铁堆,做娘的在后边追着大叫,说以后就不过日子了是吧?司马蓝就对那叫的女人说,以后卖了皮子再买。那女人就立在门口或者街上,想这小小孩娃,口气倒真不小,倒真是他们司马家的人哩。菜刀都拿来了,司马蓝说回去把各家锅也都端来砸了,孩娃们就都怔着不动,说用啥烧饭?司马蓝说山外的人都一村一个食堂,我们留着那煮鸦肉的大锅也就行了。回头又说,虎,你先回去把咱家的锅端来砸掉。司马虎毫不犹豫地跑了回去,转眼间头顶着一口黑锅走出来,到十字路口往地上一摔,说娘一进茅厕,我端着锅就跑了。望着碎在地上的锅片,在日头下闪着黑红的锈光,司马鹿把它一片一片捡起来扔进铁堆,发出黑色亮堂的哐啷之声,孩娃们的耳朵里便充满了快乐的声音。他们都又往家里走去,都从家里顶着一口饭锅出来,身后都跟着追来的母亲,说疯了你们疯了不是?司马蓝就说,要学外村人吃大伙饭呢,还要锅干啥?一行黑锅在胡同里跑着,像一串硕大的乌鸦在半空游移。跟着砰砰啪啪,摔锅砸锅的黑色声音,像雨注样漫满了村子。那追来的女人就不再追了,就在原地叹了长气。铁堆越来越大,并不比三天前大人们挑下山的铁物少了多少。于是孩娃们受了鼓舞,都兴奋得想要跳将起来。交了菜刀,摔碎了铁锅,各家还有什么铁器?这样问了,都相互看着,司马蓝说:&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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