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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她的想象力有多好,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面临这样一个难题。一时间,她不知该对女儿说些什么,似又不好不说,随口问了句,哪个胡伯伯?
女儿说:&ldo;援朝的爸爸。&rdo;
在南区,胡援朝是所有孩子的孩子头,无论是比她大的还是比她小的,都听她指挥。今天,梦白去找援朝,见她家的大门是开的,里面的门关了,有声音传出来。她叫了几声,没有人应。她以为援朝在家里故意不理她,从前门出来,绕到了胡家的后面。后门是闩上的,她于是想趴到窗前去看。她人太矮小,仅仅只能够上窗台,看不到里面。她搬了两块砖头,摞在一起,站上去往里面一看,看到胡之彦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光着身子抱在一起亲嘴。
方子衿觉得应该对女儿说点什么,可她实在为难。女儿才那么小,这事没法对她说清。只好对女儿说,这事你别到处乱说。女儿不解地看着母亲,说为么事?你不是说好孩子不能说谎吗?你不是说好孩子不能做坏事吗?大人为么事就可以做坏事?
正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吴丽敏来了。方子衿像见到救星一般,大声叫道,丽敏,你不是去医院当书记了吗?怎么现在有时间来了?吴丽敏一来,将这事给岔开了。
吴丽敏不久前提升为附属医院内科党支部书记,正科级。吴丽敏见了她,也不说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往家里拉。方子衿觉得她今天的表情奇怪,进门后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吴丽敏说她今天看到了李淑芬。方子衿觉得好笑,这有什么惊奇的?她和李淑芬住在同一个院子,几乎天天见到。吴玉敏说,你别急,听我说完嘛。你知道我在哪里见到她的?方子衿不再说话,只是以询问的目光看她。吴丽敏说,我今天去卫生厅办事,结果看到她坐在办公室的一张办公桌后面,正向两个办事员发号施令。她向卫生厅的熟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李淑芬已经正式调卫生厅担任政治部办公室主任,正处级。
听到这个消息,方子衿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巡回医疗队归办公室领导,李淑芬要整她,可以说是举手之劳。
自己竟然会惹下这么一个宿敌,越想越觉得绝望。环境就像一根无影的绳索,绑在她的身上,无论她怎样挣扎,都挣脱不了。以前,她也曾想过调动工作,比如调到哪一家医院当医生。可现在,整个中衢省她都不能调了。医学院还接受卫生厅和教育厅的双重领导,一旦调去了医院,就只有卫生厅一个婆婆了。那时,李淑芬岂不是想怎样捏她都行?她觉得,自己唯一的希望,原本是和白长山结婚,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这个希望遥不可及,似乎永远都不可能有实现的一天。
那些天,方子衿的心情糟透了。感觉中,自己的头顶上悬着一颗大铁球,铁球只是被一根细细的线拴着,随时都可能落下来,砸得她头开脑裂,肝脑涂地。半个月后,巡回医疗队的新名单下来了,竟然没有她。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心中一喜,继而更加惶恐起来。李淑芬这次不给她小鞋穿,是否表明她正在计划更进一步的行动?
既然不必参加巡回医疗队,她也不需要再请保姆了。小红虽然走了,方叔叔的影子却还在。方子衿的家里,常常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时是几棵菜,有时是一袋子萝卜,也有的时候是一条鱼。方子衿觉得奇怪,这些东西是怎么送进来的?南区居委会的那些老太太们,每天戴着袖标四处转悠,哪家来了客人,她们总是第一个知道。如果过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向居委会申报,她们肯定找一个检查卫生呀检查火烛呀之类的借口上门了。陌生人更是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出现在这院子里。这个方伯伯怎么进来的?难道说,他原本就住在这个院子里或者是学院里的什么人?
有这个神秘方叔叔送来的东西,又少了保姆的那些开销,与其他人家相比,方子衿的日子自然好过些。即使如此,她还是盼着日子快点过。在此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二十四节气与农业的关系,以为那只是季节的标志。周围的人都在关心节气,惊蛰一过,雨水多了起来,整天都是烟雨蒙蒙。如果是以往,城里人都讨厌这个时节,清晨出来的时候,明明见天是晴朗的,到了下午,却忽然有了风有了雨,气温也突然降低下来,寒气加重,稍不留神就会感冒。今年的春天,几乎所有人都盼望着雨水更充足一些,不要再像上年一样到处是旱灾。连那些街头修鞋的也会吟诵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日子磨磨蹭蹭过到清明,方子衿突然烦躁起来。这个日子是她最为不安的日子。以前的清明,她总会为死去的父母以及哥哥姐姐烧点纸钱,后来破四旧立四新,纸钱再不能烧了,让她有一种欠下巨债的感觉,一到这个日子就惶恐不安。经历了饿死许多人的去年,所有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在这些人的心里,今年的清明,自然是重过所有日子。方子衿也想像别人一样,悄悄地给亡人烧点钱。可走遍了几个商店,根本见不到那东西。这几天,常常能见到一堆一堆的纸灰,而她却弄不懂那些人从哪里买到的纸。
站在商店门口,她怅然四顾,想看看是否能发现某个人手上拿着那东西,自己也好上前问问是从哪里买的。偌大一个宁昌市,肯定有什么地方能买到那东西,可她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十来年,对于这个宁昌,也实在是陌生得很。
有一个修鞋匠挑着担子从她面前走过。那是一个矮矮个子的男人,身上的衣服很旧很破,倒也干净,一顶破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他从面前走过时,方子衿原本不会注意他,可他非常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那种眼光极其特别,像利箭一般,刺了方子衿一下。方子衿的心中暗自一个咯噔。这目光好熟悉,应该是一个熟人的目光,至少也是认识的人。可是,她何曾认识一个修鞋匠?
修鞋匠踽踽地走过了,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跨上脚踏车,往相反的方向驶去。她得去一趟老城区,或许有卖钱纸的铺子?没料到,老街比学院附近管理还紧,大街上随时可以见到戴袖标的老太太走来走去,经过每个人的身边,她们都会仔仔细细地用目光将此人搜查一遍。她骑着脚踏车走了几条街,情况大同小异,根本见不到一间私人的小店。她想,这类东西,或许只在暗地里交易吧。
没办法,中午还得赶回去给女儿做饭。带着遗憾,她调转了车头。进入学院大门时,迎面见到了那个修鞋匠。修鞋匠显然也见到了她,有意不和她照面一般,在她从他身边一驶而过时,他将头扭向了一边。过去之后,方子衿有点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挑着修鞋担站在那里,面是向着她的。他在看她。距离太远,又只是一瞥,她看不到他的目光,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中有一股巨大的热能。他发现她转头看自己,连忙转过了身子,急急地向校门外走去。
回到家,打开门,一眼看到窗下有一件不属于她的东西。那是一只破布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她走过去拿起布袋,打开来,见里面除了香烛以外,有叠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纸。这些纸上有排得整整齐齐的印痕,外圆内方,是铜钱印。
还是很小的时候,方子衿看过父亲打纸钱,左手拿一个印模子,右手拿根木头,轻轻地往印模子上面敲几下。印模子是一块木头,类似于一枚大古钱的形状,下面钉着一块铁,铁上铸着两枚钱的模子,每一枚外面都是圆的,里面方方正正。打的时候,将一沓黄纸摞在一起,将印模子一排一排地打下去,直到整块纸密密麻麻打上钱印。解放后扫四旧,破除封建迷信,这些东西都在清扫之列,市场上是再也见不到了。因为没有印模子,有些人家便不打,直接拿黄表纸一烧了事。
看到这些东西,方子衿自然和那个神秘的方叔叔联系到了一起,而且第一次有了一个更为具体的形象,这个形象和那个修鞋匠产生了联系。是啊,一个修鞋匠要进入这个院子,不是一件难事,没有人会对他产生怀疑。然而,自己的生活中,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修鞋匠的?这个修鞋匠不仅仅关心她和女儿艰难的生活,甚至连清明烧纸钱这样的事,也考虑得周周全全。可见这个人对自己,不是一般的了解。在艰难的生活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在默默地关心和照顾着自己,想到这一点,方子衿的心中便有着无限的温馨和感激。她想,下次如果再见到他,一定要赶过去看一看他到底是谁。
清明节。雨从早晨就开始下了,整整一天,飘飘洒洒的雨丝漫天地飞舞着。方子衿撑着那把补过多次的油纸伞,提着一只袋子向外走去。刚刚离开六号楼,迎面遇到居委会的主任。老太太戴着红袖标,手里拿着电筒,见了她,脸上顿时堆起了微笑,可那微笑看上去很假,饱含着足够的警惕。老太太说,是方老师呀,这么晚了还出去?方子衿突然间明白了,居委会和民兵组织都在盯着这个日子,一旦被他们抓到,轻则批判,重则可能游街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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