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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勒点头:“就像你派了阿拉扎一样。”墨桑轻轻地啊了一声,“当年没杀了他是我人生第二件后悔的事。”他毫不避讳地继续道,“而救过你一命则是我第一件后悔的,也是最后悔的事。”他的视线转向远方,大雨即将落下,气温由闷热转向湿冷,墨桑搭在额头的刘海被迎面的夏风吹得乱舞。他的脚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斑点大的水渍,片刻后,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哲勒,既然都到这里了,再来比一次吧。”“你想比什么?”“比输赢,”他指指自己的胸膛,“用这里赌。”哲勒怔了怔,“我以为你会拿整个末羯跟我赌。”“那个我早就赢了。”对方阴谋得逞般眯起眼睛,声音低沉而平缓,“你我都明白,北漠的草原只能养这么多人,如果末羯赢了,没了图戎人,末羯当然能活下去;如果末羯输了,那一定会死很多人,你的脾气我清楚,所以剩下的末羯人一样能活下去。”哲勒霎时失声道:“……你疯了。”“这不是更好吗?我是疯子,”墨桑指指自己,又指指哲勒,“你是圣人。从很多年前,我就一直在想,黑狼与白狼,实力,智力,勇气……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人,到底差异在哪里?是气质吗?是心吗?不,不会是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草原上更不会有人在意这种东西。我想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现在正是时候。”末羯汗王凝视着图戎汗王的眼睛。“来比一比吧。来看看到底谁来当王更适合这个草原,是疯子,还是圣人。”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从天穹的裂隙间倾盆泼下。64豺狗营吃了大亏,末羯也不好受。“那个叫阿明的如果真是个狠心的,没准他拿豺狗营的尸体填满壕沟就能冲进来了。”临走时有人这么对阿拉扎说。男人没回话,吐了口浓痰,将画在地面的沙盘拿脚磨平了。这一场暴雨来的猝不及防且势头猛烈,将数日来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冲刷去了不少。时值深夜,帐子外只能听见瓢泼水声与时近时远的乍响雷鸣,阿拉扎抽了一袋子烟,将余灰磕进角落的炭盆里,准备在雷雨里打个盹。一个时辰后,雨没有要停的趋势,他在困顿双眼里依稀可见帐门口渐渐向帐内蔓延的积水,液体铺张蔓延的样子,像极了从人身上淌出的血。阿拉扎按了按鼻梁,把眼睛闭上了。“阿拉扎大人!”这声音在密鼓般的雨点敲击声中模糊而恍惚。“阿拉扎大人!”声音更近了些,几乎就在门外。阿拉扎含混问道:“怎么了?”他听到对方倒抽着气,声音含混而慌乱:“不、不好了,图戎人……来了!”话音刚落,帐外便传来一声滞重声响。片刻后,向内侵蚀的积水混上了更浑浊的颜色。阿拉扎猛地站了起来,困意霎时退得干净。他拿起手边的刀便冲出了营帐,刚出门,雨水便将他浑身浇得透湿,他低头看向方才报信的武士,尸体正俯横在他的帐门口,背后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天地如墨,可见不过一丈,而在这样的喧哗里,他甚至连百丈之外的厮杀都听不真切。阿拉扎手脚一阵发冷——雨雷掩盖马蹄,沉夜隐去人迹,图戎绝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早有预谋!他急急向前奔了两步,后颈的寒毛毫无预兆地根根竖起,二十多年刀口饮血练就的警惕迫使他本能地停下了前进,他猛的回头。箭簇无声破空,近在一尺。男人大惊失色下身体下意识地向后仰去,飞矢擦着额头淹没在雨幕中。没有给他惊魂未定的时间,一道黑影像是蛰伏许久的夜狼扑了过来。锵——!刃光相击的声音炸响在阿拉扎的耳朵里,他瞳孔精亮:“果然是你——!”对方一击不成,往旁轻巧一跃,刀尖一沉,从上自下斜劈过去,阿拉扎手腕横挥,生生用蛮力格开。“宋明喻教了你们不少。”刀刃交错僵持,彼此都无法更进一分,黑暗里那人问道,“你们回报给他什么?”“我们各取所需。”男人舔舔嘴角,“宋明晏,你的兄长让我向你问好。”“他果然知道我在图戎。”男人的笑容残忍:“你们兄弟小时候感情一定不怎么样。”“小时候……他不是抢我点心就是拿鬼故事吓唬我,”宋明晏喉头泛起苦涩,刀口便偏了稍许,从男人的前襟一寸处划过,“可我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你该想到的,”雨幕中阿拉扎的刀身镶嵌上了颗颗细碎明珠,每一次挥舞时都有飞沫四散,“你是东州皇帝的儿子,就该想到这一天。”金鸣铿锵,宋明晏的刀和阿拉扎的刀再度撞到一起。“这次夜袭是你发起的?我猜穆玛喇没这个脑子。”“是。”“很好,我会给你战士的死法。”阿拉扎笑了一声,“你知道么,小家伙,从你杀了胡布那天起,我就一直很想会会你。”“胡布?五年前那个红发的末羯人?”宋明晏甩了甩睫毛上的水珠,他轻声道,“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阿拉扎黄褐的尖牙龇起:“那我就更想会会你了。”65大雨从句芒草场肆扬至图戎金帐。哲勒冒雨回来时已至深夜,他进门时没料到赫扎帕拉还等着,便朝他问道:“有事?”“我听大伙说,您安顿好若娜,呃……阏氏的遗体后就急匆匆出了门……”“我去见了墨桑。”哲勒从柜子里翻出一条干净的汗巾,打断了他。赫扎帕拉吓了一跳:“难道他想跟咱们停战了?”“怎么可能。他不是会收手的人,原本我也没指望他能收手。”哲勒一边擦了把脸一边问道,“前头还是没有战报送过来吗?”“这个天气……估计更不可能有了。”赫扎帕拉抓抓后脑,有些焦躁,“如果明天还在下雨,估计咱们还没法前进,起码得等到雨停,妈的,真是人越着急,老天就越跟人对着干……”哲勒听着赫扎帕拉的嘟囔抱怨,不知为何,原本要将汗巾搭在头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随即他将汗巾丢给赫扎帕拉,“我出去一趟。”赫扎帕拉一愣,问道:“外面这么大的雨,您要去哪?”“支离山。”年轻武士好半天工夫缓过神,才想到他作为臣子应该拦住哲勒这种冲动行为才对,然而此刻帐子里只剩他一人傻愣愣地立着,手里还拿着条用过的汗巾。66夏场一角的拼杀依旧在继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隘口,阿拉扎开始还能分神去想一想为什么过了半天再没有人来找他这位还没赶到战场的主将,渐渐的,他便无暇去想这些事了。因为宋明晏丝毫不给他分神的机会。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连连狼狈后退,就为了避开宋明晏的刀。“小子,你这可不是哲勒能教出来的刀。”阿拉扎额头水渍纵横在皱纹间,分不清是汗还是雨,“哲勒要杀人,能一刀毙命的绝不多砍第二刀,你跟他一点都不像。”“是的。”宋明晏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请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我的主君,可以吗?”他语调温和,笑容甚至有些羞涩,可阿拉扎清晰看见了这东州青年眼底毫不遮掩的嗜血狂意。对方的刀从几乎不可能的角度挥砍过来,阿拉扎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勉强挡下,不协调的四肢让他胳膊骤然酸麻难忍。宋明晏并没有万钧力量,但他本能地知道刀如何挥斩出去会叫人难以招架,阿拉扎在第三刀时终于无法可挡,飞溅出的血珠如少女脖颈上的红色璎珞串,在地面印出一个半圆。青年没有停顿,左脚在尘埃中旋出小半的圆,身体几乎是如炮弹般弹射而出,刀尖上的噬人寒光刺痛了阿拉扎的眼睛。阿拉扎曾听游歌者吟唱,说草原上有一匹苍狼可化人形,生而带杀伐之气,死时则会回到天上,变成白星少昊。毫无疑问,他此刻看见了一匹从千里之外异国别疆踏雨而来的苍狼。男人没有空隙去捂一捂伤口,他喘着粗气,脑子里先前种种计划安排皆如潮水褪去,思维被一道道刀光刷成一片如雪的空白。白色的寂静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喊着。不要想什么战争胜利,不要想百丈之外的隘口死了多少图戎人,多少末羯人,到底是哪一方的尸体堆满了壕沟。不要想现在身处哪里,肩负什么。现在他活着的目的就是要杀了这个人。这个人,宋明晏。杀了他!那个声音咆哮。男人的手攥住了宋明晏的胳膊用力往下一掼,宋明晏膝盖一软险些跪下,对方的刀光直落,宋明晏飞快往旁撞去,刀从他靴边擦过,钉入地面一寸。宋明晏肩膀死死卡住阿拉扎的手肘,若阿拉扎再不松手,他便会被宋明晏掀翻在地。男人再想抽回胳膊已经来不及了,地面泥泞,他往后滑了两步,才勉强支撑住重心不被绊倒,然而掌中对宋明晏的钳制立时松开。脱去桎梏的东州青年原本半蹲在地的身体倏地扭转,手中的刀画出一弯匪夷所思的弧度,他像一只敏捷的豹子,再度挥出了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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