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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狸子笑道:“你把信给我看过,如果信中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内容,我再还给你,你还可以继续回北平送给燕王;锦衣卫有经验,能把封口复原如初,保证燕王看不出端倪,你不会有任何问题。”
沈若寥道:“那是利用蜀王和燕王对我的信任,欺骗他两个,更不可以。”
黄狸子沉下脸来,冷冷说道:“沈若寥,你不要不知分寸。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天子,有权刺探亲王一切家事;你拒不交信,便是抗旨不遵,罪同谋逆,你可知厉害?”
沈若寥停顿片刻;他的头脑开始渐渐冷静清醒过来。他问道:
“你如何知道我名字?如何知道我从北平来?为何不在成都抓我,非要追到襄阳来?又何苦把我弄到这夫人城上来,直接从客栈里把我抓进府衙大堂过审不更容易?还有刚刚你说到我父亲——你知道我父亲是谁?”
黄狸子却并不立刻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良久,然后在城头寻了块基石悠然坐下来,抖平衣襟,不慌不忙说道:
“少侠可知,你这些问题,已经足够确定锦衣卫对你的怀疑?在下现在就回答你。在下自从蜀王府外见你只身进了王府,就开始注意跟踪你。诸葛祠中,少侠与方正学一同游玩,少侠一口北平口音,方正学又多次提起燕王,随便谁都能猜出你与燕王有关。锦衣卫在成都按兵不动,到了襄阳才动手,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想打草惊蛇;选在夫人城上,则是为了给足下一个立功自救的机会。至于你究竟是谁——”
黄狸子停住了,紧紧盯住沈若寥,得意地微笑了。
“沈少侠,全天下之人看到你手中的剑,都知道你是谁,更知道你父亲是谁。蜀王知道。燕王更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比谁都知道得更多。唯一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的人,是你自己。”
沈若寥满脸怀疑和困惑:“你什么意思?”
黄狸子道:“少侠可知道,你父亲的过去?”
“你指的……”
“洪武十年,沈如风引退回燕山,从此在燕山闭门隐居;你想必知道他武功天下无敌,又可知他为何要逃回燕山,终生再不出山?沈如风自从十六岁上得了秋风宝剑,之后直到他逃回燕山,这十二年之间发生的事情,你又可有了解?”
父亲神秘的过去——他从来不知道。他一直渴望知道,父亲过去的经历,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他;所有的人都讳莫如深,顶多像大伯一样,只言片语匆匆带过。两年前,大伯遇害,自己也遭到陷害;那个夜晚,三叔在暗房之中,曾经粗略说出了些许父亲的往事;两年来,他一直坚信三叔是在诋毁父亲,尽管内心深处,他早已把清儿认作了自己的亲妹妹。他渴望知道更多父亲过去的经历,渴望听到更多的细节,渴望了解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真实的父亲。然而他究竟是否准备好接受真相?他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此刻,他关心的问题只是,他究竟该不该从锦衣卫的口中了解到这一切;他渴望知道,但他或许不该问。
黄狸子见他沉默不语,淡淡笑了。
“你当然不可能知道。”他说道,“沈如风本是张士诚门客,以其武功高强,年方十四岁便被张士诚收作贴身保镖;十六岁上,他从武当山掌门高道还丹真人手中得到秋风宝剑,武功大涨,很快四海之内无人敢与之争锋;张士诚由此待其恩宠更重,情同父子,与另外一个养子五太子一起,被张士诚视为左右手,并称为吴中双煞。
“徐达、常遇春引大军攻吴,连克高邮、淮安,梅思祖归降,继而张士诚连失濠州、徐州、宿州,于是丢了整个淮东。沈如风跑到徐达大营中投降,徐达早闻其名,以其弃暗投明,大加称赏,留其在身边;不想乃父暗通张士诚,频送情报;待得徐达攻破五太子援军,五太子投降,湖州、嘉兴、杭州相继归降;乃父心机深重,瞅准时机又跑回了张士诚身边。张士诚失了五太子,又因沈如风先前在徐达军中通风报信,以为沈如风不但善谋略,而且真正忠心于己,于是对他加倍器重,拜为总兵,除了沈如风之外,再不肯听他人言。
“徐达、常遇春筑长垒围困平江城,因乃父顽固拒守,十月不能下。后来徐达送书于乃父,尽言先帝乃是大势所趋,张士诚心胸狭窄,目光短浅,难成大器,早晚必败。沈如风于是半夜出逃,又投奔至徐达营中。次日平江城破,张士诚巷战溃败,自缢不成,被徐达所执。”
沈若寥仿佛在听天书,张着嘴呆呆听黄狸子叙述,满脸的不可思议。黄狸子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得意地笑了,指了指面前,示意他坐下,一面继续说道:
“因为此事,先帝不得不承认他平吴之功,赏了他一个都督佥事,和当时的蓝玉一样官职。诏书送到平江之时,却找不到人;过了一个月,汤和进攻庆元之时,才发现沈如风在方国珍那里;从俘虏的方国珍亲信口中得知,原来沈如风早在张士诚与方国珍昆山之战时,就已经利用自己在张士诚身边的位置,暗通方国珍,才有了方国珍的七战七捷,借此劝说张士诚投降了元廷。汤和、廖永忠、朱亮祖大军追逼之下,方国珍逃遁入海,走投无路之中,奉表归降;先帝接受了降表,条件只有一个,要他交出沈如风。使者到达方国珍之处时,沈如风却已先行逃跑,不知去向。
“三个月后,大将军徐达却从北征前线上奏,沈如风前来归降,请降之礼竟是汴梁——也就是开封——以及汴梁守将左君弼。徐达将其留在军中,礼待如初,同时小心观察,沈如风随后助其破元军于洛水,平定河南。先帝虽然许可了徐达的决定,仍然不放心,于是以犒军之名临幸汴梁,与徐达、沈如风三人密谈。密谈的内容,普天之下,至今再无第四人知道。总之,后来徐达取临清,下通州,攻克大都,一路势如破竹,元军一溃千里,奔逃至上都——也就是开平,随后因常遇春大军逼近,又弃上都逃入大漠;徐达接着再连克太原、巩昌、平凉、延安、庆阳,平定山西、陕西;沈如风一直跟在徐达麾下效力,不曾再反。
“洪武三年,徐达再度北征凯旋;师还京城,先帝大行封赏,徐达进封魏国公,其身边大小各级将校皆得封赏,独不及沈如风。世人传说,当年先帝与其汴梁密谈之中,曾经约定但得徐达攻克大都,元朝灭亡,北方平定,先帝便可将他先前所有的摇摆反复一笔勾销,并许他终生供养,惟有一个条件,便是从此他不得再靠近朝廷,涉身朝政军事,并且不得再在京师露面。
“传说是真是假,无人知道。唯一可知的事实只有:乃父的确无官无爵地离开了京师,从此远离朝政,再不曾介入军事,只身行走天下,而从不曾见他为生计发愁。他屡易其主,名声大恶,却因为武功高强而朝中人人畏惧;外加为人傲慢冷酷,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朝臣军队从上到下,无人不言其恶。得知他功成身退,中书六部、五军上下都是人人欢喜,大松一口气。”
沈若寥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初始的惊骇很快过去,随着黄狸子滔滔不绝,此刻他反而冷静下来,冷冰冰说道:
“你信口雌黄,居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自成一统,也真让我佩服。但空口无凭,你便说得天花乱坠,教人如何信你?随便编个惊心动魄的演义出来,不过就是想骗我交出蜀王的家信,使计无中生有,陷害蜀王和燕王,还当我是傻子,乖乖地随便你耍?”
黄狸子仿佛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抬起手来,若有所思地捻着自己唇上的短髭,眯起眼来,淡淡笑道:
“沈少侠,在下刚刚所说的事情,对于生活在大明朝今天的人来说来,就好像徐达、常遇春的名字一样,只是常识而已。阁下若不信,可以随便在街头抓来个路人问他沈如风是谁,看对方会如何回答。先帝爷与沈如风汴梁秘密约定的内容,如果传说是真,想必后来先帝爷多有后悔。沈如风离开朝廷,远离京城,只身行走江湖,逞其武功之强,心地残忍,处处为非作歹,动辄因些微小事犯下杀虐无辜、屠戮妇婴的罪行;其所犯之罪,却远不仅如此。他冷血负心,好色成性,凭着自己天下无双的武功和美貌,时时处处拈花惹草,害得无数善良而纯洁的女子丧失贞节,自尽身亡,他却能无动于衷,继续在股掌之间玩弄着自己下一个猎物。
“总而言之,乃父当年杀人为虐,无所不用其极,惹得四海之内,风声鹤唳,人心慌慌,甚至少女昼夜以面纱遮颜,不敢少露;行人于道而不敢旁顾;小儿闻沈如风之名而不敢啼哭。可他武功高强,无人能敌,所以横行天下而无人能止。先帝起初还睁只眼闭只眼,后来沈如风实在闹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朝野上下一片喧沸,都要求彻底斩除此人,为天下苍生除害。先帝几次三番诱其回京师,乃父却不上钩;前后派出无数锦衣高手,想尽各种办法行刺,无一成功,反倒都被沈如风轻易杀掉,如此几年过去,沈如风只是气焰更加嚣张,先帝为此深感头痛。”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沈若寥;这半天,对方只是斜眼看着自己冷笑,眼神里满是嘲弄和不屑,见他住口,便开口讥笑道:
“足下有如此高编故事的天才,作个锦衣密探真是浪费。你肆意诽谤污蔑我父亲不算,居然还敢造起先皇的谣来;我爹原来真是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能让朝廷犯得上出动大内高手来屡屡行刺,还全部失败。如你先前所说,我爹既是个趋功逐利、摇摆不定之人,又为何先帝频频诱其入京,他却不去?他既如此精明,后来又是如何轻易上当,被我三叔毒死的?他有如此大本事,又何必当初非要归隐深山?你的故事越说越离谱,只怕你自己也编不下去了吧?”
黄狸子却摇头苦笑起来,叹道:
“你以为这些便是离谱;殊不知真正离谱的正是你父亲本人?后来发生的事情,若非他声名狼藉、人人皆欲除之而后快,只怕传到今天早传成了神话。先帝想方设法除不掉你父亲,沈如风也成了先帝心头一块重病。直到洪武十年上,恰逢吐蕃作乱,剽掠贡使;邓愈、沐英发大军讨伐吐蕃,大获全胜。先帝看准时机,作书与武当掌门还丹真人,借还丹真人之手诱沈如风至武当山重阳登高,同时密令邓愈、沐英,借大军回朝之机,突然包围武当山,明示邓、沐二公不得受降,但求一战致沈如风死地。
“十万大军;你父亲只有一人一剑,身边还带着你母亲。那一战的细节,至今仍是军中最高机密;当年参战的十万将士,都被先帝派到了西北边塞屯垦;朝中除了先帝之外,只有像中山王这般寥寥几个位列王公的功臣宿将知晓。这几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先帝也刚刚驾崩;也就是说,很可能现在天下已再无人知道当年那一战的具体经过。世人如今只知道,征西将军邓愈正值壮年,一向身强体健,讨伐吐蕃大获全胜,却在回师途中,于武当山暴病;两个月之后,大军行至寿春,邓愈病卒。而沈如风却在武当山于十万大军中突围成功,全身而退,北上回到燕山,从此再不曾出山一步。”
沈若寥这一次却没再出声,把脸扭过去,看着城外汉水,只是安静地听。
黄狸子叹道:“因为邓公之死,先帝从此恨透了沈如风,想要将其碎尸万段,却又同时更怕其再度出山,祸害天下。洪武十二年,毒门四君子之姚表入京,偶遇燕王,从此投入燕王门下,表面上是机缘凑巧,其实都是先帝暗中安排。洪武十三年,燕王就藩北平,姚大人顺理成章随行。而先帝则在燕王起行前明示燕王,镇守北平要务之一,在严防沈如风再度出山;为此悉免夜夭山界内租税赋役,凡大军出塞、官商贡使往来皆绕道而行,尽一切可能避免惊扰沈如风所在,给其复出的动机;并要燕王充分利用姚大人与沈如风和真水寨的过往,严密监视夜夭山任何风吹草动,随时向朝廷报告。
“少侠想必直到今天,还以为燕王不知你的身世,姚大人会替你保密。其实用不着姚大人多说一个字,燕王殿下从一开始,就对你的身世了如指掌,而且比你自己还更清楚。他早在你出生之前,便知道你父亲是谁,知道你父亲的所有过去;他知道你母亲是姚大人师弟的独女,知道杜云君当年以一面之情,就和沈如风私奔出逃;知道她因难产而死,你从小丧母,生父却是个残忍自私的魔头,为你母亲的去世而惩罚你十五年——”
“够了!!”沈若寥一声暴喝,突然转过身来,秋风冰冷锋利的长刃已然横逼在对方咽喉之上。黄狸子本能地住了口;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眼神——这个他只在传说的历史之中,听说过的眼神——沈如风杀机毕现时的眼神。
“多说一个字,我挑出你的舌头来。”沈若寥轻轻说道,声音却仿佛秋风寒刃,直刺对方腔膛,霎时肝胆都已破裂。
黄狸子惊骇片刻,定下神来,从腰间重新摸出那块敕字银牌,举到沈若寥面前。
“沈少侠,燕王手下以刀兵威胁锦衣卫,刃加其颈,这在朝廷眼中,会被看作是什么?只怕燕王殿下也不会允同你如此莽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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