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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灿若珠玑千百斛2（第1页）

鹤庄阁，张居澜手执书卷却心不在焉，连读了六首，实质全在背诵，目不意沾典籍字迹，“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崇朝……”戛然而止，她歉意的认真瞧过，“妾背……读错了。”他替她翻过这一页，“无妨，接着读下一篇。”恰好是《卫风·伯兮》，她不禁触景生情，双手颤抖，实在伪装不了镇静，她将手背到身后在褙子上擦干潮汗，遂开口吟诵道：“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勇武高大的郎君远行，她明知他是国朝的英杰，是即将殊死搏杀，是勇毅之士，是刀殳剑戟都堪使的芝兰玉树。而他离开了，她形容憔悴，乱头粗服，蓬头垢面，润发的头脂多得是，浴发的膏子还蕴藉馨香，他不在，却又为谁装饰，给谁悦赏？

他撑座倾近于她身前，“闺妇何等惦念郎君，为何不将他锁在身畔？”居澜沉浸于故事中，未曾设防，“他心在敖游四海，建功立业，匡扶社稷，不因耽于男欢女爱。”他有了成算，“丈夫离家，闺妇会做些什么？”她回答道，“甘心首疾，甚至心痗。她会等他，日复一日的等待。”他继续问：“若找寻不到谖草，她该当如何？若等不到丈夫归来，亦或他在疆场有了新欢，又当如何？”她低眸，意态沉静而自持，“得不来谖草，就承受每日思念的煎熬。有了新欢……就祝愿他，盼一别两宽，各自顺遂。”她的下颚骤被抬起，这几乎是蓦然的四目相接，她业已赤了杏眸，秋波盛水，“可你遗漏了一点。愿言思伯，民风淳朴，挂念尚且坦率。而她却不肯赤诚相待，更不曾亲口问过丈夫的心意。”

门扉骤然吱呀一声响，原是窦初回来复命，“陛下恕罪。尚膳局说炊事病了，厨下不曾有余食，只拿了两块枣箍荷叶饼给娘子。说娘子有胃疾，积食恐引痛楚。”茶碗遽然掼碎，他施以十足力道，然而飘浮的茶叶不曾见，窦初立刻伏跪，听他夹杂着愠色的辞令，“什么茶？”窦初顿首，“分派茶叶的主司说秋寒干燥，储藏中损了一批茶叶，只能先紧着位分尊贵的娘子们和太妃们，命我们等候着。鹤庄茶罐已空，这是一碗清水。”

终究是隐瞒不住，仅凭书案他已窥见一斑，依照他的无微不至和洞若观火，察觉是迟早的事。接下来呢？他果真高声唤钱瑜，怒极反笑道：“好，好得很！一群刁奴合起伙来坑害朕的娘子，真是找死！”张居澜双膝一软跪倒去揪他的衣袖，“这么晚了，请陛下先安歇罢！”雷霆万钧下定要发泄，不管是谁都挡拦不住，他亦未曾顾及，径直一扯袖摆，引得她摔坐一旁。献春看的触目惊心，“钱瑜，你亲自去办，涉事人等都处置了罢。”他见献春瞠目结舌才意识到做了甚，赶快踅身来搀她，“快起来。”他们七手八脚的拾掇碎片，迅捷的退出阁外。她膝虚腿软，他扶了半晌不成事。直至一滴泪滚落在他搀她的手背上，他才察觉她的异常，遂暂且松了她，“这时候倒哭了，迟了。”她失声痛哭，却紧紧将首埋入膝盖，双手抵住口鼻，尽量保持静默。

是多善心仁性、懂得体谅的人才会哭都不舍得搅扰身畔人？他遽然想起梅见禀给他的，就在太后忽地病倒的当日、她才刚得知父亲伤势的同一日，她亦是背着他默不作声的偷偷哭。究竟是她不肯依赖自己，还是他待她尚不够好，他立刻跪坐在地将她捞入怀抱，“不哭了。如今没事了，不怕了啊。”

他抚慰她良久，温声棉调的慰藉话不知说了几数，她平缓了伤愤的心绪，不住执绢子揾泪，他摊开手掌，“我为你擦。”她遂乖顺地交素绢给他，他遂笑着潜心贯注替她擦拭。等她舒定气息他意欲搀她，见她磨蹭了半日不曾撑起来，故自行起身将她打横抱起，“你腿上无力怎地不同我说？”

他将她放到榻上，坐与其侧替她揉僵了的腿，半晌她才支应道：“家母是寻常的中庭妇人，素来无主见，凡事悉听爹爹示下。但爹爹很敬慕她，府中并无侍妾、通房，常年累月一夫一妻过着。阿娘怀妾时十四岁，是嫁给爹爹初年便遇了喜。爹爹彼时籍籍无名，科考两次均落第，去向高门显贵递文章以求做门客亦屡屡碰一鼻子灰。恰逢阿娘生产时青州并不富庶，爹爹依靠替人抄书赚些糊口的散银，阿娘妊娠时尚要手浸冷水为人家浆洗衣裳。骤然得女，对纸醉金迷的金贵门庭是何等佳事，可于我家却雪上加霜。养不起，所以只能送走。妾自落地就被送往姨母家中，姨夫任县丞，俸禄微薄，生计亦不甚宽裕。不瞒您说，阿娘亦曾想过将我送去当高门望族的丫鬟、亦或见不得天日的童养媳。还是姨母坚决，说苦熬得、难过得，孩子生了要好端端抚育着。自我记事，姨母待我如生身母亲，她膝下有两女，待我尚算良善。可我清楚，我不是姨母家的人，我寄人篱下、傍人门户、俯仰由人，身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就算是馋州桥炭张家的西川乳糖、绵枨金橘，阿姊们手捧一袋，我却推诿说不食甜，怕糖黏了牙齿。假使不够乖驯懂事，不够机警能干，不会察言观色，我大抵会被驱赶出门，夜无榻寝，朝无饭食。约莫是五岁的时候，姨母陪嫁的铺子年景好，她给阿姊们与我卖了三串冰糖葫芦。我瞧了好久，竟不舍得尝尝滋味。衔华阿姊大快朵颐地吞掉，便来抢我的，我自然该给她，只是不知怎地，无端的揪心。倘或离了姨母家，天地辽阔，却并无容身之所。爹爹与阿娘若肯要我，五年前合该要的。翌日我从姨母口中得知阿娘又生了三个弟弟，原不是不肯要孩子，只不要我罢了。”

她讲得过于平静，波澜不惊，娓娓道来掩盖疮痍满目。“妾自幼清楚得到旁人的优待不易，因此旁人待我一分好，我就十倍、百倍极尽能事的报答。厚遇终须妾偿还更大的代价。没人会无端待妾好，甚至他人践踏、欺辱，只要不甚过分，妾亦愿息事宁人，犯而不校。”她抬眸，踯躅的探手覆住他的，“妾知错了，请陛下饶妾一次。”他将她重新揽入怀里，“你该告知我的，该提早对我讲这番话。”她抬臂回笼他的背梁，“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陛下以真心示妾，妾亦会竭心诚意、不遗余力。”

翌日清晨，站班的内人窃窃私语。东对西道：“听说了不曾？山崩地裂的阵势，昨日禁中血流成河啊。”西顿时脸色煞白，“阿姊慎言！此事成了忌讳，我们掌司三令五申命我们噤声不传，说倘或有谣言即刻拖去杖毙。”东摆了摆手，不甚新奇，“韩舟你总该晓得！周尚食就她这么一个关门弟子，昨儿被剥净了衣裳，只穿了件小衣接受杖刑。临敲了梆子，将当事的女史、内人全都唤醒，她们当真是一刻不歇地赶去观刑。说雪肤反衬猩红的血迹，恁地叫人恶心。钱瑜都知原该是个温仁的性情，怎地想出这等不堪入目、折辱至死的处决？周尚服将近哭瞎了眼，尚膳局处置了二十余人，这还不算尚工局受牵连的一干人等，尽数罚杖后逐出宫去了。”

西兀自颔首，“陛下是杀鸡儆猴。只怕统管的林娘子要遭殃喽。她怠慢了官家心爱，这瓜落必得亲身去领。”东啧啧感叹，“张才人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官家为她冲冠一怒，未曾顾忌太后尚未病愈就闹出血腥杀戮之事。禁庭还好意思传她失势？这眼珠子竟是白长的！”东亦曾嘲笑过她昨日黄花，不禁怨道：“官家一连逗留惠康数日，均是林娘子随他共同侍疾。他闲歇亦不曾召张娘子，不曾赏赐她半分物什，张才人前病后伤，羸弱不已，既不能为陛下侍寝，还要她来做甚？”西则意味深长地睃她，“殢雨尤云自然要紧。郎君们娶妻不外乎为行房，但仅凭它笼络郎君是不够的，但凡是女子，皆能伺候得了这一事。”东拊掌道：“你是说张娘子颇精房中术？”西觉她蠢不可及，“我是说你不开窍，非议张娘子就是下一个韩舟，你快住口罢。”

鹤庄阁。比起腥风血雨，昨夜温衾鸯被，两人相拥共寝。居澜早已醒来，只寂默无声的凝望着面前人。或许这一瞬于共枕之榻上他们是平等的，她可肆无忌惮地凝睇着他，不必顾虑礼数的束缚。或共谐床笫欢爱时亦是平等的，因他从不只图自身痛快，总会顾惜她曾有伤的腰和她不愿他覆压的恐惧。不知多久，或有一刻钟，他骤然笑出声，将她往怀中一搂，“你今日来紫宸瞧一日，何时瞧厌烦了就作罢可好？”她架手在脸颊下，温声软语道：“我不会瞧厌烦的，我一辈子都不会。”他翻身覆于她身，半撑她的螓首吻她的丹唇。她遂闭了眸，容他深邃的攻城略地，巧取豪夺。不甚漫长他即克制，躺于她身侧笑道：“怎地今日这般开悟？”她答非所问，“妾前些日学会了七宝擂茶，今日做给您吃可好？”他抚抚她的鬘发，手有节律的轻拍她肩膀，“我不要你洗手作羹汤，只要你安康顺遂就好。”

她撑身要起服侍他巾栉盥洗，他却笑着安抚，“你歇着，这些杂事有他们操持。”她依靠回鸳枕，隔着一层幔帷瞧他来回的身影。钱瑜替他戴正长脚幞头，他顾首到脚踏旁柔声对她道：“有疾要宣医官诊，膳食要按时用，不可遗漏一顿。”同一日午膳后，晌午连续的议朝使得他疲惫不堪，钱瑜见他犯首疾适时提出建议，“可要宣向司饰过来？她的导引术最精巧，或能为陛下缓解疼痛。”今上觑篦头的木梳良久，“是该召她过紫宸一趟。给居澜进封的谕可发了。”

钱瑜长揖领命，见他揉着眉心，“遣人去鹤庄问张娘子可用午膳了？她脾气温和容忍，跟从前的姚氏相去甚远，一个是暴戾易燃，一个是静水流深。绍琅，我豫备升你为两省都知，内侍省原是你管惯的了，可辖制尚膳局的殿中省竟胆敢欺上瞒下，肆意怠慢朕的娘子，真是荒谬不经。”钱瑜心中清楚因张居澜受欺辱他起雷霆之怒，便见黄门来通禀，“官家，林修容请您赐对。”钱瑜顺势附耳吩咐说教司饰过殿篦发。林荇谨慎而惶恐，面露哀愁，“妾惊闻昨日之事，特来向陛下请罪。因娘娘数次病重，且遂将全副心血搁在惠康，懒怠了敲打各署的内人、宦官，最终致使张才人蒙受委曲。”

今上抬手示意她就座，语调权且温和，“如今是张美人。为孃孃侍疾修容着实有功。以朕看该庆幸张娘子健朗，竟不曾死于这些琐碎的折磨。提起侍疾一事朕还要问修容呢。”林荇猥自枉屈，笑意牵强，“陛下请讲。”今上状似无意，仿佛随口一提，“孃孃卧病当属静养为佳，故而嫔御们不曾入内寝侍药探望，均在廊庑下等候待命。朕怎地一次也不曾瞧见张美人？”林荇肺腑如有鼓槌，她赌的便是张居澜不擅进谗，即有弹压刁难亦不会擅自开口痴缠今上为她翻云覆雨，今上见她静默不答这许久，遂心底已有考量，“张娘子不曾去过惠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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