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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她连续多日的淡漠和疏离,他已然习惯。但骤然她善解人意起来,却只令他感到扼住咽喉的无奈。她似被捆住翅膀的鸟儿、被食物诱惑而佝偻身腰的莺、屋檐下没有翱翔的雨燕、樊笼中拍打的赤红鹦鹉。他端详她片刻,亦有一种迟缓的无力从头颅钻到脚趾,“我当夜未吃醉。”她的目光很澹泊,似乎对板上钉钉的事不想多辩,“妾听闻此事经过,是陛下将佩实当做妾。妾原本应感到欢喜,然妾不够宽厚和海涵,再也不想与云娘子做至亲姊妹了。”
他严禁对外散布谣言,正欲发作时见她惨淡一笑,“陛下倘真在意妾,岂会连人都分不清?陛下未醉,那就是发了梦?是南槐一梦,起夜要了碗清水忽起了兴致?”她忽而胸腔震动,抬眸直视他的眼瞳,“妾散漫无事,左右是听闻了流言蜚语。云氏所染香料、所戴簪钗、所擦粉黛、所穿衣裙均与我截然有致,你怎么会认错呢?”她的泪珠犹如霖霈,掉落不休,她虽生得柔弱,但鲜少用梨花带雨来勾起他的动容,“是娘娘指使内人做假证,其意旨是将云氏送给陛下?佩实何德何能,她值得娘娘为她筹划至此?”
她所倾诉的这番话,他在当日就悉数考量过。倘或说云氏有算计之嫌,然而是众目睽睽。说云氏贿赂女史,俱是从太后尚是嫔御时就服侍的内人。说太后做戏,如她所臆想,怎么值当?云氏非戚否亲,将她收做养女固然有恼居澜的恶意,然而他的母亲赋闲到做一桩令他蒙羞的丑事?而内人所述他尽数忘却,他当真不曾酣醉,他还清楚地记得同迟绮所谈的。“阿照,我的确是毫无印象了。我当夜不知怎地,原本守醉酒的迟绛,不知不觉就入寐,整夜连一个梦也不曾做。”她侧开脸颊,使他来替她揩泪的手滞在半空,“阿姊仁心善性,陛下或许会青睐有加的。妾身体疲惫,就先告退了。”然而她骤起身只觉目前一黑,幸他搀扶及时,又将她扶到身侧靠在肩头,“阿照?绍琅,快去传林玄过来!”在槅扇门外的钱瑜一颤,旋即吩咐人去请。他将她揽好,“我觉得是受人暗算,但我不敢想竟是阿娘。阿照,你先将身子颐养好,剩下的事我们慢慢商榷。”
商榷,已经没有余地了。两位皇子就将她终生捆绑在这禁庭。他仍将她拦腰抱起,居澜熨帖地靠在他肩头,他遂宽心了些,步履平稳地将她送回内寝平躺。他将帘幔遮挡好,半丝曦光也不曾渗漏进来,她或是不豫,或是疲累,然而他总不愿她因瞧到他而心烦意乱,遂轻手慢脚要退出罗帷。然而衣袖边角忽然沉甸甸,他顾首见她伸臂扯住,“陛下。”他立刻在脚踏旁的杌子坐好,“别怕,我在这儿。”
林玄说无碍,只是她产后虚弱、郁息气懑,恢复的要比寻常妇人慢些。盖因她日前偷偷倒了两碗药汤,血性的恶露尚未排干净。林玄有些惴惴,倒也不敢怀疑她倒了药汤,于是试探性地询问献春,“女史是亲眼瞧见张婉容服药的?”献春多番回想,“有两日娘子嘱咐奴去取饴糖,回时药碗已空。”林玄复瞅向今上,“启禀陛下,微臣所开的药汤是温补安养,须每日煎服、切忌不能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否则会前功尽弃。兼娘子产后少量血崩,每日服的药膳、药汤是多了些,但良药苦口利于病,还请陛下劝慰娘子,莫要耽搁自身病情。”今上听得云山雾绕,林玄含蓄而委婉,薛文则是戆直的性情,“林卿是说她将药倒掉了?”林玄拱手,“按症候来看,臣推测应是。张娘子情志不顺畅,自然对服药和痊愈有些抵抗。臣劝陛下莫要训诫和斥责,如娘子月中受到刺激,极有可能产生第二次血崩。”今上袖下横拳紧攥,“我会抚慰好她,林卿只管开最好的药来。”
幔帷轻启,她只觉身子悬空,是今上将她搀坐起来,往他腰后支了游仙枕,“服过药再歇息。”熟悉的药碗,日复一日的药汤,她对于这副虚弱的身子无甚期冀,除却饮助益排恶露的,还有升举大补汤,中有黄芪、白术、炙甘草、熟地黄、麦冬、川芎、黄连、黑芥穗等药材,其中的黄连惹得她恶心了两日。献春就在侧观察,今上已吹凉送到她唇前。张居澜维持着勉强的笑意,“陛下今日这般得空?不须赐朝臣对?”他亦笑容宽和,“河清海晏,丹宸稳固。近日有些琐碎的事宜,御批即可。”张居澜以手扶额,“陛下去瞧过阿椿了吗?妾尚未恢复完全,如今不常去瞧他。阿椿生下来比阿栩要小,妾时常担忧他。要么陛下替妾去探望他罢。”他温和而宽慰的目光弄得她提心吊胆、做贼心虚,然而他却将药搁到食案上,“记得吃药。献春,你退下,容她安静歇会儿。”
献春默不作声的告退,只听槅扇门吱呀一声她彻底放松警惕。她的目光在幔帐周围搜查着痰盂,忽而在茶案旁瞧到。并非是她懒怠病情,而是这药苦得倒胃,她宁愿淌血流脓也不肯服。她小心翼翼抱着痰盂到榻旁,举起药碗,又警觉的朝四周环视,舒口气正要倒掉,只听乍然响起声音,“阿照,你这是要做什么?”可恶,他竟然躲在四隔山居秋暝屏风后,她端药碗的手颤抖起来,只觉他如凶神恶煞出现在面前。就好似卧房的姨丈、放蜘蛛的衔华、欺凌她的小郎君、要杖毙她的姚邯……她双腿一软跪坐而倒,他箭步如风,“起来。”她原就不想跪的,此刻惧怕的眼泪跌落,他啼笑皆非将药先置到小案,又转手将她抱起,“做贼的时候有一万个胆,被人察觉就怕了?”将她放躺他顺势替她揉着腿,“为何不想服药?”
他亦猜测过的,是佩实的意外令她心灰意冷,是病痛的折磨令她不欲生存,是他没能给她足够的爱护,然而她却很认真地道:“服药会胃痛的厉害。妾请教过林御医,他说这药就是有些挫伤脾胃的,但又拿不出更妥善的方子。我日前服一碗就呕了半日,实在太折腾人了。索性产后恢复的药妾亦每日都在吃,缺这一副很要紧么?”他抚抚她的鬘发,“这是止血的药。林玄是怕你二次血崩危及性命。”他侧眸瞅了瞅汤,黑黢黢、极其骇人,她又问:“害陛下为妾担心了。瞧陛下方才胸有成竹,还陪妾做了场戏,大抵是知晓前几日妾暗中倒掉补汤的事。”他一时不知该劝她喝,还是该顺她的意暂停,不料下一刻她翻腕将药咕咚饮尽,他掏了饴糖给她。“陛下盼我康复,我一定会喝的。”
然而当日他便亲眼目睹她所承受的痛楚。单就午膳到晚膳间,她呕了七次,到最后只能吐出些酸水,还粘带血丝。这药她的脾胃经受不住,林玄亦焦头烂额,同薛文等御医议了半日,终于决定替她换一副药。“虽其余药帖不如升举一方见效,但见张娘子服药后的激烈反应,臣只能暂且换一副更温补的,以免严重伤损娘子脾胃。”
晚膳后邢筱特地赶到紫宸来探病,见张居澜煞白脸色、短暂几日比起妊娠时竟癯瘦不少,她好容易睡一会,邢筱亦未搅扰,见今上在廊庑看御医们争辩药方,还是钱瑜提醒今上一声,“阿姊怎么这时候来了?”邢筱瞧他神色倦怠,眼底一片乌青,就知张居澜产后情况不佳,“阿照病着,我来瞧瞧她。听闻中书省仍在封驳陛下的诏书。”今上示意她到偏殿坐谈,“是。原是从元丰改制后赐了中书省封驳之权,如今在起草就屡做文章。原朕起初就想以阿照为美人,可惜拖了十余日,中书决不松口、御史台偕力谏阻,最终只能委屈阿照做郡君。”
邢筱疾首,这些言官自诩忠君爱国,却非要逮着他的家务事不放,“天子家事即是国事。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国朝重视贤士,陛下亦是求贤若渴。因此前朝才会将封驳录入法令,令历朝帝王受到限制。有道是事有失当及除授非其人,则论奏封还词头。只阿照并非因宠爱而进封,而是因功在千秋社稷,还有甚好谏阻的?”今上凝着美人瓠,半晌才道:“现任中书舍人蔡梁与杜氏私交甚厚。他向来有睚眦之怨必报的名声。最初他要将女儿送入禁庭,是我贬损了一通,使得他的独女丢了颜面。如今他就要报复到阿照身上。我豫备将他革职,不成就贬谪。”
邢筱笑意斐然,“他们不准陛下有妄念,自己先私心作祟,得陇望蜀。陛下是要进阿照为贵妃?这拉锯这数日,我倒真是好奇你的意思。”今上稍稍缓和,“自然。她为我经受两次撕心裂肺、扯肠穿肚的痛苦,区区位分怎能抚慰她?”邢筱颔首,“这起子郎君不经分娩,怎知孕育一个孩子的辛劳?阿照未有子嗣,他们拿子嗣来挡;阿照生皇子,又说虽庆膺就馆而不能进秩越例,好赖话都教他们讲了。阿照的身体如何?”
提起这个他不禁蹙眉,“她脾胃失调,喝药都是吃一半呕一半的。如今御药局一起斟酌亦未有万全之策。我瞧她恢复的不如头胎,如今面容憔悴,整日一点精神都没有,还没有力气,献春说她下榻就心慌气短。”邢筱亦哀愁道:“许是早产戕害了她。这云氏既是阿照的亲戚,怎地就偏向孃孃?我原在之前向孃孃恳请,要将云氏要到我殿中、由我看管,孃孃竟是不允。不想真出了这一茬事,不仅令你受损,而且连累了阿照。”
今上义愤填膺,此刻只想诛杀云氏泄愤,“圣誉算什么?一文不值。此事与我有关,若非我未加提防,阿照就不会产后血崩,如今亦不会虚弱至此。”邢筱骤然提声,似乎受到一种额外的惊吓,“血崩?”今上看她惊骇,亦站起身给她倒了一碗热茶,“阿姊怎么了?”邢筱的目光游离于现世,仿佛已与过去接触,“阿簌死于此症。我眼看着她的鲜血染红被褥,稳婆们却只顾孩子的安危,最终大小都没能保住。你定要照顾好她,不能让她重蹈覆辙。”今上颔首,“请阿姊放心。更深露重,阿姊早些回殿安置罢。”邢筱骤然顾首,仿若陈年往事流转心头,“我有一事想问,其中涉及阿照,假使有冒犯还请不要介意。”今上抬手示意,一副愿闻其详的意思。“阿照父亲有几房妻妾?有几位子女?”
今上被她问的怔愣,“阿姊怎忽然问起这个?张卿只有一妻,终年劳碌府务,颇有一番为国捐躯的架势。他唯独居澜一女,另有三子。”邢筱感慨道:“没什么。只是阿簌和阿照太像,有时妾会恍惚和误会。禀性都很温和仁厚,但容貌亦愈发肖似。阿簌是阿娘的丫鬟在府外捡到的孤女,因彼时爹爹已死,阿娘盼望给我留个伴儿才抚养在膝下。这数年我们明察暗访,但可惜时过境迁,其过程犹如大海捞针,至今不能通晓她的真实身世。”
说罢邢筱又道:“阿簌不喜抛头露面,平日只在闺阃中做些针黹。罢了,逝者已矣,只是阿照时常教我想起她。”今上将她送到穿廊,“阿姊莫要轸念过甚,阿簌妹妹会永登极乐的。”邢筱状似无意颔首,“善人不长命。阿簌仁慈到舍不得踩踏一只蝼蚁,却因生产而死。我只恨苍天不公,让黑心怄肝的人苟延残喘,却将菩萨心肠的阿簌带离人间。”
他回到寝房时见献春与停云都在外忧心如焚地等候,献春见他立刻叉手施礼,又偏眼瞥向槅子门,透过茜纱能勉强分辨人影,以及隐约闪烁的声动,“娘子母亲骤然来访。”这门是隔不断高声的,但窃窃私语与寻常打趣等闲不泄露,只听张居澜声嘶力竭,“阿娘!您犯癔症了?我都已说过多次了,我是嫔御,朝政事务不归我管,我更不可能去置喙的!这并非我央求陛下就能了断的!”曹忱在中掖眼泪,“好孩子,你就体谅阿娘一回。我与他……尘缘已散,如今只图他安康顺遂,万事无虞。你为陛下诞皇嗣,这是天大的功劳。你就不要其他赏赐,只求他应允此事还不成?他是最疼爱你不过的!”
然而张居澜则怒道:“就因他真心待我,我才不能算计他!”忽而房门敞开,他负手而来,复有内侍噤声将门阖严,“夫人有话当同朕说,不要为难居澜。她月中诸多不适,此刻动不得怒气。”说罢他在榻沿落座,摩挲她的脊背替她顺着气息,“说说罢,有何等纲要事体能使夫人漏夜前来?”曹忱揩掉眼泪,“是妾的一位远房亲戚,如今在朝中执事。如今因禁书案下了诏狱,他定是冤枉的,请陛下明察秋毫。”张居澜狠狠拍榻两下,“母亲,您是真昏聩了?您是对他念念不忘,余情未了,想跟他再续前缘吗?”曹忱只剩下哭天抹泪,弄得张居澜遽然心口绞痛,今上从速宣林玄前来,说是因情绪过激而导致。今上同曹忱绕去屏风后,“夫人将令亲的名讳告知我罢。”
曹忱低眸,隐有一种雀跃的神采奕奕,“他姓窦,名渌水,字沧浪。”然而今上却很平静的吟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曹忱提防的抬眸,又蓦然垂首,“妾不懂这些诗文。只是与他有些旧交,只想竭力帮衬他一回。”今上颔首示意,“人之常情而已。但倘若夫人再想帮衬亲戚,就直来紫宸正殿寻朕罢。”说罢他抬手,“请夫人回房歇息。”曹忱悻悻地施礼,今上忽而阻断她的道路,“居澜是您亲生女儿?”亲生咬得颇重,面对帝王的审视,曹忱似乎抓心挠肝,“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毋庸置疑。”今上凝看她许久,“但自她降生您就将她抛弃。天下焉有母亲不爱惜自己的孩子?您可是有难言之隐?”
曹忱静默了片刻,只觉气凝血瘀,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居澜降生时妾家境窘迫,难以为继。官人抄书勉强赚得几个铜板,连买些肉食和补养给妾下奶都不够。我养不活她,无力爱惜,遂将她送到娘家阿姊处养着。”今上穷追不舍,质疑之意分明,“但您的日子逐渐好起来,张卿做了县丞、知府,他的俸禄足够抚养居澜。好,就算这些既往不咎。而后夫人您生三子,倘或您真拿居澜当女儿,在第一子降生前就应该将居澜接回家中,您为甚不接?”面对女婿的质疑,她逐渐败下阵来,“她跟我娘家姊姊、还有表亲的衔华、佩实都有了情分,几个难舍难分的,我于心不忍就容她多住几载罢了。”
今上遽然瞋目,“您有真正关心过居澜吗?你清楚她在姨母家过得怎样?有没有新衣裳,能不能食足寝安,她的安危、她的命运您都有考虑过吗?”曹忱亦激动起来,“居澜是个女郎!她与她的弟弟们不同,受不得苦楚,经不住折磨。官人廉洁奉公,我家的日子依旧很拮据。女孩儿家要富养,我阿姊宽裕些,我是想居澜能过好日子!”今上哭笑不得,“寄人篱下、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这是好日子吗?她能活到如今全靠她坚韧不拔、刚柔并济,您竟还觉得将她送走是莫大恩赐?”
曹忱蹙眉,终于将真心话吐露一些,“是,正因她是女郎,无法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有一番功勋和事业,因此官人不甚在意她,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除却冥思苦想保她性命无虞,剩下的我爱莫能助。”今上哂笑道:“您真可笑。您将居澜视如敝屣,而如今令张家满门荣耀的正是她。若无她,朕怕不会容张卿直入天章阁。若无她,您不会在禁庭着靡衣、食珍馐。张卿弃她,您恶她,这都不妨事。我要她,我只要她。”曹忱屏气,四肢百骸传来寒意,“她是我妻子,给我生了两个孩子,险些要了她的性命,如今落下满身病痛。您既然瞧不上女郎,就休要挟母恩要挟。”说罢他看向献春,摆手吩咐,“立刻送张夫人回房。”
他掀过幔帐,只见她满面泪痕的仰面躺着。他叹息道:“吵醒你了?”她齉着鼻子,话也断断续续,“陛下与阿娘所言妾皆已耳闻。”他将她撑扶起来揽在怀里,“你近日的要务便是颐养身体。至于令慈所提的亲戚,我会命人勘察清楚。能罚钱就不体罚,能杖责就不斩首。”她的两臂从他腋窝穿过,“可一个连爹娘都瞧不起的人,她值得陛下如此对待吗?”他抚她的光润乌发,她的螓首蛾眉,“值不值得该由我说了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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