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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们牵起手来,拉成一个大圈子,那些女学生很自然的把手伸给男同学,春儿找好两个女同学的中间,插了进去。把圈子拉圆,她们围着操场转。按照旧有的习惯,春儿觉得,她,一个贫苦农民的女儿,是幸运的参加到这些学生们的队伍里来了。但等到跑步开始,这些学生们就能看出:不仅在姿势和动作上,春儿可以作为她们的表率,在认真努力和坚持不懈的精神上,这个女孩子更是远远的超越了她们。
六十二
榜示以后,春儿也跟着人们跑到大门口墙壁上去看榜,她从最后面找寻自己的名字,她的心怦怦的跳着,然而她的名字却列在了榜的前端。她是正式录取了,学院也正式开了课。
她们没有星期休息制度,芒种在一天黄昏的时候,来看了看春儿,给她送来一个他自己裁订的笔记本,还有一条用棉被拆成的夹被。春儿都收下了,在人群里红着脸送他出来,说:&ldo;你有什么该拆该洗的,就给我拿过来。&rdo;
&ldo;这些事情我都会做了,&rdo;芒种说,&ldo;我们都在学习,哪能侵占你的宝贵时间。&rdo;
学院是军事组织,制度很严,春儿把他送到门口,就赶紧跑回班里去了。当时,即便女同学们在一起,也并没人追问这些关于男女的事情。至于那些男同学,虽然平日对春儿很有好感,自从看见芒种来过一次,也只是从心里知道,像春儿这样一个女同志,好像是已经有主儿的人了。
学院的学习很紧张,上午是政治科目,下午是军事科目。雇来很多席工,在大院里搭了一座可容五百人的席棚。这里的教员都称教官,多数是从部队和地方调来的知识分子。他们参加工作较早又爱好理论研究,抱着抗日的热情来教课,在这样宽敞的大席棚里,能一气喊叫着讲三点钟。
春儿对军事课很有兴趣,成绩也很好。政治课,她能听懂的有&ldo;论持久战&rdo;和&ldo;统一战线&rdo;;听不懂的,有&ldo;唯物辩证法&rdo;和&ldo;抗战文艺&rdo;。虽然担任这两门功课的教官也很卖力气,可是因为一点也联系不到春儿的实际经验,到课程结束的时候,她只能记装矛盾&rdo;和&ldo;典型&rdo;这两个挂在教官嘴边上的名词。
春儿认识的字有限,能够运用的更少,做笔记很是困难。在最初一些日子里,每天下午分班坐在操场柳树下面讨论,她发言也很少。在这些时刻,她就时常望着远处地里的庄稼,想到在那青棵棵下面工作,虽然热得流汗,也比在这里&ldo;讨论&rdo;好受一些。她愿意讨论些乡村里的实际事儿,现在主要的是要记些教条。在一些日常生活里,她也有时感觉和这些学生们相处不惯。
主要的,她觉得有些人会说会写,而实际上并不爱去做,或根本就反对去做;好教训别人,而他自己的行为又确实不能做别人的榜样;想出人头地,不是从帮助别人着手,而是想踩着别人上去。春儿是个有耐性的孩子,在一些细节上,她很少和人家争吵,也知道帮助别人。有些事情,想通了也知道向别人学习。比如这些学生们很讲究卫生,很爱洗头发,每隔一个星期,就到后院的井台上洗一次。春儿觉得洗过了的头发,确实好看,因此,她除去向她们学习勤洗衣服和穿衬衣,也经常去打水洗头。她那特别乌黑的头发,立时引起了人们的羡慕。但是当这些学生只干净自己,不干净别人,甚至为了干净自己把别人和环境弄脏,春儿就不向她们学习,还要指出她们的错误。
她从不嘲笑别人。当她在讨论题目的时候,有时忘记和说错了,那些学生们是常常忍不住用手帕堵住嘴的。但当她们在树下讨论问题的时候,一听见飞机声就那样惊慌,而有时飞过的不过是一只蜣螂,才强作镇静;偶尔又有一条绿色的小虫,爬上她们的脖颈,就尖声怪叫,活像挨了蝎子螫一样。
春儿虽然看不惯,也没有觉得好笑。她知道这些人从小是在另外一个环境里长大的,和自己并不相同。
这些女学生,有的也能热心的帮助春儿,好像也了解她。有时,在收操以后,她们叫着春儿到田地里去玩。这时大秋就要到了,遍地高粱,长得像红山一样。这些学生还只知道爱好风景,不知道关心老百姓的收成;她们面对着夕阳唱歌,并不问雨水的勤缺。她们问春儿:&ldo;你觉得在家里种地好,还是在这里学习好?&rdo;&ldo;学习好。&rdo;春儿说,&ldo;学习好了,我才能做更多的工作。我的文化太低了。&rdo;
&ldo;文化高有什么用?&rdo;女学生说,&ldo;现在就是生产和打仗有用。我还后悔自己有文化哩!我已经给我妹妹写信,叫她不要上学,快学织布。我羡慕的是像你这样的人。&rdo;
&ldo;你是笑话我。&rdo;春儿说。
&ldo;是讲的真话。&rdo;女同学说,&ldo;你出身好。&rdo;
&ldo;可是,文化总是好的。&rdo;春儿说,&ldo;我没有文化,我很痛苦。我要好好学习,希望你们多帮助我。&rdo;
春儿颜面上表现出来的真实感情,使这些知识分子出身的女同志们很受感动。她们沉默了。
她们有的时候,发些怪问题,问的春儿不好回答。走着走着,她们会忽然指着一丛树木问:&ldo;春儿,你喜欢柳树,还是喜欢枣树?&rdo;
春儿想一想:柳树枣树对人们都有好处,就说:&ldo;我,都喜欢。&rdo;
这就使得提问题的女同学很不满意,说她白白的在农村长大了。春儿又想:枣树能结果实,柳树不能;枣木能砍油楔,能做车轴,而柳树有的只能砍马杓。就说:&ldo;我喜欢枣树,我好吃甜枣儿。&rdo;
这又使得女同学不满。女同学说:&ldo;在一切树木中间,我呀,顶不喜欢枣树。它是个孱头。发芽最晚,落叶最先,长年枯枝少叶,干巴拉杈。我顶喜欢的是柳树,春天还没有来到,她的身上就发绿发黄;她的枝条柔嫩,她的身态多姿;她是春天的信号,构成大平原风景的主要角色。在性格上,她见水就活,能抗旱也不怕涝,不管山地平原,气候冷暖,到处都有她的子孙。并且在一切树木中间,她落叶最迟??&rdo;春儿虽然觉得这些谈话里面也有一定的学问,可是她只能点头,并不能从心里感到兴味。
六十三
春儿在这里过的是军事生活。每天,天还很黑就到操场跑步,洗脸吃饭都有一定时间,时时刻刻得尖着耳朵听集合的哨音。夜晚到时就得熄灯睡觉,她没有工夫补习文化。有些课程,道理是明白了,可是因为记不住那些名词,在讨论的时候,就不敢说话,常常因为忘记一个名词,使得这孩子苦恼整天。为了记住它们,她用了很多苦功。
因为默念这些名词,她在夜晚不能熟睡。为了把想起来的一个名词写在本子上,她常常睡下又起来,脱了又穿上,打开书包抱着笔记本,站到宿舍庭院的月光下。
有时,庭院里没有月光,或是夜深了,新月已经西沉。她抱着本子走到大席棚里来,她记得那里的讲桌上有一盏油灯,里面还有些油。她把油灯点着,拿到一个角落里,用身子遮住,把那个名词记下来。
每逢这时,她的脑子很清楚,记忆力也很好。整个课堂里,只有她自己和一排排摆在黑影里的长板凳。席棚外边,有一排大杨树,一只在上面过夜的鹁鸪,在睡梦里醒来叫唤了两声。
在灯光下面看来,到学院的一个月里,这女孩子是削瘦了许多。她望着灯光喃喃的念着笔记本上的名词,当她记住了,她也就觉得困乏了。她想闭着眼休息一下再回宿舍去,可是头一低就睡着了。灯盏里的油也点完,灯头跳动了一下,熄灭了。
起初,她听见有人闯进课堂,绊倒了迎门的一条板凳,她还以为是在梦里。接着,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ldo;进来呀!&rdo;
&ldo;看急得你。&rdo;一个女的笑着说。
春儿立刻惊醒了,心里突然怦怦的跳动起来。
&ldo;连玩的时间都没有,我看不出在这里有什么好处。&rdo;男的说,&ldo;人们还一群群的奔这里来,简直是自找罪受!你过来呀!&rdo;
&ldo;你为什么半夜三更的去叫我,真把我吓死了!&rdo;女的说。
春儿听出是她班里的一个女同志,心里就更害怕起来。&ldo;理由不是说过了吗?&rdo;男的说,&ldo;并且我就是爱上了你。&rdo;
&ldo;你是在威胁我。&rdo;女的说。
&ldo;威胁是爱情的集中表现,是发展的最后阶段。&rdo;男的说,&ldo;你为什么穿衣裳那样慢?&rdo;
&ldo;我们班里少了一个叫春儿的,我怕她回来看见了,看样子她又是一个党员。&rdo;
&ldo;怕她干什么?&rdo;男的说,&ldo;她一定也是出去打野食儿吃了,你以为她们都是些贞节烈女吗?他妈的,用大学的幌子把我们骗了来,却叫我们受大兵的训练,和一些野孩子们在一起。我知道你出身,受过的是教会办的大学教育,我们的身份教养相同,我们有相亲相爱的基矗&rdo;&ldo;你是个流氓。&rdo;女的躲闪着,&ldo;这些早不是求婚的光荣条件了,现在人家爱的是工农老干部。&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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