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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我头年途经故乡,有点见闻,才不致窘于回答。他一边听我讲,一边忽而大发感慨:&ldo;全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rdo;忽而冲动地站起来,手一指,叫着:
&ldo;那是伯伯带我去捉鱼的地方!&rdo;然后逼我讲出更多细节,仿佛直要讲得往事重现才肯作罢。
我怕冷落了同座其他人,才要转换话题,那些人却笑眯眯摆手说:
&ldo;不碍事,你再给他多讲讲吧……&rdo;他们高兴这样旁听,直听得脸上全都散发出微醺的神气,好像与我的这位老乡分享着一种特殊的幸福,那便是得以慰藉的乡恋。
这老乡情不自禁把坐倚一步步挪到我身前,面对面拼命问,使劲听。可惜我只在故乡停了一天,讲不出更多见闻。但我发现,我随便扯些街道的名称、旧楼的式样、蔬菜的种类,他也都如听天国珍闻,引发他一串串更多的问题,以及感叹和惊叫。我更感到故乡伟大而神奇的力量。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一切属于它的人们,不管背离它多久多远,似乎愈远愈久便愈感到它不可抗拒的引力……在我与这异国的华裔老乡分手之时,心中升起一份歉意。我想,我那次在故乡应该多住上几天,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1最初的人生思索
大概是我9岁那年的晚秋,因为穿着很薄的衣服在院里跑着玩,跑得一身汗,又站在胡同口去看一个疯子,拍了风,病倒了。病得还不轻呢!面颊烧得火辣辣的,脑袋晃晃悠悠,不想吃东西,怕光,尤其受不住别人嗡嗡出声地说话……妈妈就在外屋给我架一张床,床前的茶几上摆了几瓶味苦难吃的药,还有与其恰恰相反,挺好吃的甜点心和一些很大的梨。妈妈用手绢遮在灯罩上,嗯,真好!
灯光细密的针芒再不来逼刺我的眼睛了,同时把一些奇形怪状的影子映在四壁上,为什么精神颓萎的人竟贪享一般地感到昏暗才舒服呢?
我和妈妈住的那间房有扇门通着。该入睡时,妈妈披一条薄毯来问我还难受不?
想吃什么?然后,她低下身来,用她很凉的前额抵一抵我的头,那垂下来的毯边的丝穗弄得我的肩膀怪痒的。&ldo;还有点烧,谢天谢地,好多了……&rdo;她说。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妈妈朦胧而温柔的脸上现出爱抚和舒心的微笑。
最后,她扶我吃了药,给我盖严被子,就回屋去睡了。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一时睡不着,便胡思乱想起来。总想编个故事解解闷,但脑子里乱得很,好像一团乱线,抽不出一个可以清晰地思索下去的线头。白天留下的印象搅成一团:
那个疯子可笑和可怕的样子总缠着我,不想不行;还有追猫呀,大笑呀,死靖蜒呀,然后是哥哥打我,挨骂了,呕吐了,又是挨骂,鸡蛋汤冒着热气儿……穿白大褂的那个老头,拿着一个连在耳朵上的冰凉的小铁疙瘩,一个劲儿地在我胸脯上乱按;后来我觉得脑子完全混乱,不听使唤,便什么也不去想,渐渐感到眼皮很重,昏沉沉中,觉得茶几上几只黄色的梨特别刺眼,灯光也讨厌得很,昏暗、无聊、没用、呆呆地照着。睡觉罢,我伸手把灯闭了。
黑了!刹时间好像一切都看不见了。怎么这么安静、这么舒服呀……跟着,月光好像刚才一直在窗外窥探,此刻从没拉严的窗帘的fèng隙里钻了进来,碰到药瓶上、瓷盘上、铜门把手上,散发出淡淡发蓝的幽光。远处一家作坊的机器有节奏地响着,不会儿也停下来了。偶尔,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货轮的呜笛声,声音沉闷而悠长……
灯光怎么使生活显得这么狭小,它只照亮身边;而夜,黑黑的,却顿时把天地变得如此广阔、无限深长呢?
我那个年龄并不懂得这些。思索只是简单、即时和短距离的;忧愁和烦恼还从未有乘着夜静和孤独悄悄爬进我的心里。我只觉得这黑夜中的天地神秘极了,浑然一气,深不可测,浩无际涯;我呢,这么小,无依无靠,孤孤单单;这黑洞洞的世界仿佛要吞掉我似的。这时,我感到身下的床没了,屋子没了,地面也没了,四外皆空,一切都无影无踪;自己恍忽悬在天上了,躺在软绵绵的云彩上……周围那样旷阔,一片无穷无尽的透明的乌蓝色,这云也是乌蓝乌蓝的;远远近近还忽隐忽现地闪烁着星星般五光十色的亮点儿……
这天究竟有多大,它总得有个尽头呀!哪里是边?那个边的外面是什么?
又有多大?再外边……难道它竟无边无际吗?相比之下,我们多么小。我们又是谁?这么活着,喘气,眨眼,我到底是谁呀!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鼻子,嘴唇,觉得陌生又离奇,挺怪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从哪儿来的,从前我在哪里,什么样子?我怎么成为现在这个我的?
将来又怎么样?长大,像爸爸那么高,做事……再大,最后呢?老了,老了以后呢?这时我想起妈妈说过的一句话:&ldo;谁都得老,都得死的。&rdo;死?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字眼呀!怎么以前我就从来没想过它意味着什么呢?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像爷爷,像从前门口卖糖葫芦那个老婆婆,闭上眼,不能说话,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样。可是大家哭得那么伤心;到底还是把他们埋在地下了。为什么要把他们埋起来?他们不就永远也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永远躺在厚厚的土地下了?难道就因为他们死了吗?忽然,我一阵感到死的神秘、阴冷和可怕,觉得周身就仿佛散出凉气来。
于是,哥哥那本没皮儿的画报里脸上长毛的那个怪物出现了,跟着是白天那只死蜻蜒,随时想起来都吓人的鬼故事;跟着,胡同口的那个疯子朝我走来了……黑暗中,出现许多爷爷那样的眼睛,大大小小,紧闭着,眼皮还在鬼鬼崇崇地颤动着,好像要突然睁开,瞪起怕人的眼珠儿来……
我害怕了,已从将要入睡的懵懂中完全清醒过来了。我想‐‐将来,我也要死的,也会被人埋在地下,这世界就不再有我了。我也就再不能像现在这样踢球呀,做游戏呀,捉蟋蟀呀,看马戏时吃那种特别酸的红果片呀……还有时去舅舅家看那个总关得严严实实的迷人的大黑柜,逗那条瘸腿狗,到那乱七八糟、杂物堆积的后院去翻找&ldo;宝贝&rdo;……而且再也不能&ldo;过年&rdo;了,那样地熬夜、拜年、放烟火、攒压岁钱:表哥把点着的鞭炮扔进鸡窝去,吓得鸡像鸟儿一样飞到半空中,乐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们还瞒着妈妈去野坑边钓鱼,钓来一条又黄又丑的大鱼,给馋嘴的猫咪咪饱餐了一顿;下雨的晚上,和表哥躺在被窝里,看窗外打着亮闪,响着大雷……活着有多少快活的事,死了就完了。那时,表哥呢?妹妹呢?爸爸妈妈呢?他们都会死吗?他们知道吗?怎么也不害怕呀!我们能够不死吗,活着有多好!大家都好好活着,谁也不死。可是,可是不行啊……&rdo;谁都得老,都得死的。&rdo;死,这时就像拥有无限威力似的,而且严酷无情。在它面前,我那么无力,哀求也没用,大家都一样,只有顺从,听摆布,等着它最终的来临……想到这里,尤其是想到妈妈,我的心简直冷得发抖。
妈妈将来也会死吗?她比我大,会先老,先死的。她就再不能爱我了。
像现在这样,脸挨着脸,搂我,亲我……她的笑,她的声音、她柔软而暖和的手,她整个人,在将来某一天就会一下子永远消失了吗?她会有多少话想说,却不能说,我也就永远无法听到了;她再看不见我,我的一切她也不再会知道。如果那时我有话要告诉她呢?到哪儿去找她?她也得被埋在地下吗?土地,坚硬、cháo湿、冷冰冰的……我真怕极了。先是伤心、难过、流泪,而后愈想愈加心虚害怕,急得蹬起被来。趁妈妈活着的时光,我要赶紧爱她,听她的话,不惹她生气,只做让大家和妈妈高兴的事。哪怕她还骂我,我也要爱她,快爱,多爱;我就要起来跑到她房里,紧紧搂住她……
四周黑极了,这一切太怕人了。我要拉开灯,但抓不着灯线,慌乱的手碰翻了茶几上的药瓶。我便失声哭叫起来:&ldo;妈妈,妈妈灯忽然亮了。妈妈就站在床前。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ldo;怎么,做恶梦了?别怕……孩子,别怕。&rdo;她俯身又用前额抵一抵我的头。这回她的前额不凉,反而挺热的了。&ldo;好了,烧退了。&rdo;她宽心而温柔地笑着。
刚才的恐怖感还没离开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茫然地望着她,有种异样的感觉。
一时,我很冲动,要去拥抱她,但只微微挺起胸脯,脑袋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刚刚离开枕头,又堕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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