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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第1页）

（小燕文学WwW.XiaoYanwenXue.CoM）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屠家庄人不再因为生于屠家庄而气短，不再因为那个光棍村的恶名而直不起腰，不再自卑或者猥琐，走起路来开始变得抬头挺胸，说话开始变得铿锵有力，粗喉咙大嗓门，就连給娃娶媳婦订婚都有了标准，而且標準還不低，最低也得是個高中毕业生，还要貌美如花。那个娶媳妇就像逮猪娃，一提尾巴是个母的就行的年代已经成为历史，屠家庄的人开始为生在屠家庄而骄傲，甚至有些趾高气扬。屠老四是村支书，娶了个大学生当然在乎情理之中。

屠老四的婚姻，经过新朋旧友外围搭桥，在爷爷和父亲的高压政策之下，附带他自己的内守外攻，终于水到渠成，领了结婚证，就等着婚礼一办，揭锅下米。

在如何举行婚礼的问题上，屠老四和爷爷父亲发生了分歧，爷爷父亲主张举行一场老式婚礼，屠老四主张举行新式婚礼，经过吴佐出面调停，最后决定新老结合，真的，这可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不过在时间安排节点上，不用起鸡啼，打半夜，好在屠家庄这天只有屠老四一家娶媳妇，不存在抢头车、争彩头的问题。要说这关中人，一辈子只做三件事，一点没错，除了给儿子娶媳妇、盖房，就是安葬老人。至于自己生活的怎么样，穿戴怎么样，日子过得怎么样，似呼从来都没有仔细考虑过，活着也只是为了完成这个过程，谈到生活质量怎么样，那是别人的事，八竿子也打不着，与自己毫无关系。老屠家也一样，完全没有逃脱这种风俗观念的束缚。

屠老四的婚礼从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吴佐动用关系在全县范围内调用了二十八辆小轿车，婚车是汉唐公司老总的豪华大奔，在屠家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此等规模，就是权倾一方的老何家也没有一溜烟开着几十辆轿车给娃接媳妇。

外号人称扑红的任通厚不请自来。任通厚其人，生就一对机灵谄媚眼，一副糜面饦饦嘴，能把老鸦哄下树。在屠家庄谁家红了，他立扑巴结，谁家黑了，他立踏背脚，单这一项，就让屠八爷不齿，屠家庄流传着这样一首顺口溜：宁挨阿凯的骂，甭信扑红的话。不过为徒弟，他有足够的理由踏进屠家大门，何况屠老四当下正红呢。有理不打上门客，况且人家是来帮忙的。任通厚新组织的服务队，新桌子新椅子新大棚，新锅新案新灶具，一切全是新的，屠老四的婚姻庆典成了他亮相的广告舞台，而这些崭新的大棚，也成了屠老四婚礼上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可不，当下的扑红正在指东画西的掰扯着，那架势，不亚于当年在老何家的庆典上指手画脚的屠八爷，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屠家庄的事情永远都是这样怪诞，打心眼里说，余开河非常不愿意出现在屠老四的婚礼现场，但他又必须依然装得热情洋溢的样子，一丝不苟的为屠老四操办婚事，而且在众人面前还要装得笑容可掬，不能露出一丝马脚。

老屠家连日来没有黑夜，不分白昼，组合音响不间断的播放着秦腔或流行歌曲。担点年纪的人喜欢秦腔，年轻人则爱好流行歌曲，不是秦腔选段“龙凤呈祥”，便是情歌“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不是“华庭相会”，便是“真的好想你”，两个年龄段的人不时的还会因为欣赏视角不同而爆发一些小冲突。老屠家从里到外装饰一新，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不论是房屋家具还是飞禽走兽，到处都浸透着喜悦，老屠家的猪在笑，狗在笑，鸡在笑，鸟在笑，墙在笑，房在笑，水在笑，土在笑，树在笑，屠八爷的满脸皱褶里都装满了笑，就连那棵年逾若干百岁的老皂荚树，枝叶缝隙之间都洋溢着喜庆之气，你瞧，连树皮也掩饰不住喜悦，笑的裂开了嘴。吴佐拟联、动物检疫站的老书法家魏建设用金粉书写的婚联显赫的贴在大门两边，上联是：屠宰村屠宰致富屠周两家喜结连理；下联是：光棍村告别光棍鸾凤和鸣双飞双栖；横额是：开枝散叶。那遒劲的大字让人赞叹不已。门楣上搭着一条黑色的土布，两边各离地面约一尺，上面挽着大红花，挂着红，黑布的两端各束着一只红缎子筒袖，所有和石头有关、和树木有关的物件都贴上了红纸，象征性的予以遮掩，其含义应该与趋利避邪有关。城门口，一对金色石狮托起一道彩虹，上边仍然是金粉题字：屠老四先生、周芳竹小姐婚庆大典。大道两旁摆着盛开的盆栽玫瑰，一直摆到老屠家大门口以及婚礼现场。老屠家的房屋被气球和霓虹灯装饰得花枝招展，好像要飞起来似的。门的西边竖着一架高级音箱，门里靠东是老屠家先代宗祖的神龛，香炉和腊架上散发着蜡烛和紫香的袅袅烟雾，西边则是婚礼的主场，两旁几个大字分别是龙凤呈祥、珠联璧合，上边则是花好月圆。一旁桌上放着气雾机、电光弹等道具。屠老四的新房，则由吴佐题写了美观大方、量大容物的喜联，横额则是一拍即合。分明是在闹恶剧。

司仪是本县广播电视台的主播，在司仪的指挥下，余开河全力配合，人面前的事他当然知道如何把握分寸。老会计不愧是个好管家，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娶客是由本家挑选的四位堂兄弟（按当地风俗习惯，娶客必须是全人，既没有半路上丧偶，离异及伤残等恶性事件发生，谓之全人）由屠老大牵头，娶娘自然是屠老大的媳妇娟娟，提货笼里装着娶客必备的一应物品，拴着红的长莲藕，一束青白分明的超级大葱，一吊红白相间的大肉，喜糖瓜籽大红枣，香蜡纸表等等不一而足。从大清早开始，服务队的喜面就在不停的往外整盘整盘的端，车队、炮队、一应人等在炮声中出发，浩浩荡荡的驶出了屠家庄老城门，开始了屠老四娶媳妇，由碎娃变成大人的历程。老何家的老七活到七十六，基于打了一辈子光棍没有娶上媳妇，至今街坊邻居还叫他碎娃老七。

周芳竹的家在北塬上，距离屠家庄二十多里路，用花轿抬固然可以，但路程太远费时费力还比不上小轿车气派，为了满足爷爷父亲让新娘坐轿子的愿望，屠老二从金城租用了花轿，一队人马原班不动，在村口等着婚车回来，新娘再换乘花轿。周芳竹今天非常亮丽，一套粉色的婚纱显得艳而不俗，本来就艳若桃李的娇容薄施粉黛，犹如出水芙蓉，艳压群芳，不说倾国倾城，最保守也得是个倾乡倾县。三个小时后，十点左右，婚车在老城门前停下，新娘由新郎抱下婚车，抱上花轿，一堆人高举着“王府”、“迎亲”的令牌，唢呐、号队、锣鼓呜哩哇啦的咚咚响着，婚车则跟在花轿后面，显得风趣而又有些不搭调。迎亲的队伍穿越一对石狮，穿过玫瑰花族，浩浩荡荡的停在老屠家的门前，遵照婚单，花轿和婚车头朝东南、尾朝西北。屠家庄的书记娶媳妇，来放铳的人一大堆，老会计数了一下，正好二十四人，老会计让他们站成一排，火药装满，然后由他发号司令，喊声“预备——放——”，二十四响迎亲礼炮依次而燃，犹如二十四声炸雷，在屠家庄的上空爆开。有人说，国家元首的欢迎仪式也不过二十一响，周芳竹居然超过国家元首的礼遇，可谓尊贵至极。请过圣旨（所谓请圣旨，是用农家织布机后方卷经线用的升子，中间拴着一只古铜镜，一双筷子，用七彩丝线扎紧，我想我们的祖宗应该是取其谐音以代圣旨之意，表示这段婚姻得到了皇帝的首肯。）接着就是打醋坛，溜铧尖。把烧红的铁犁铧用钳子夹住，边走边往铧尖上浇醋，围着花轿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把铁铧放在车底。这是老规矩，可是现在的轿车是烧汽油的，不能放在车下面，只能另外变通，放回到里屋墙角，看来，老祖宗的法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即便是屠老四用的是货真价实的轿子。屠老四从轿子里抱出周芳竹，跨过火盆，踏上红地毯，拜过祖先，送入洞房。屠老四周芳竹新老结合的婚礼，把个司仪搞得晕头转向，幸亏他有主持节目的丰富经验，才不至于出错闹出笑话。

周芳竹的娘家在农村，自然按照农村的规矩，嫁妆非常丰厚，十三床棉被，四十多个床单，新衣服新裤子新鞋新袜子装满了两大箱子，足够她享用大半辈子。一个滚筒式洗衣机，一台五十一英寸大彩电，一台电动摩托车，一台二百二十升冰箱，一套步步高音响，一台格力牌空调。其实，除过前边的棉被床单，家用电器都是老屠家掏的腰包。依照常规，押家具的五位孩子索要红包，管事的添到每人一百元，几位孩子仍然不答应，非要二百元才下车，还是老会计走过来，让那位管事的照付，几个孩子拿了红包才下车，上来的几个小伙子，抬的抬，扛的扛，三下五除二就把所有的嫁妆搬回屋里。

屠老四的姐姐因为生产没能出席弟弟的婚礼，她花重金为弟弟和弟媳分别邮寄了一块精美的手表。周芳竹的舅舅，县劳动人事局副局长，为娘家客人和嘉宾的双重身份，在今天外甥女的婚礼上可是出尽了风头。

昨天晚上，在一帮同学的陪同下，屠老四的初恋、刚当上报社记者、进入新闻媒体不久的何青竹突然出现在屠家大屋。她特意从省城带回来一个时髦的穿衣镜。他们一帮同学约定在留情树下会面，傍晚时分，她带着她的贺礼来到这里，那个难忘的岁月历历在目，就如同发生在昨天一样，不同的是他并没有等她，而是另觅新欢，这让她心酸，让她失落。可悲的是，她还得给他送上一份贺礼，可是送什么却让她了难，送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镜子最合适，他们都可以静下心来，认认真真的照一下自己，反省一下自己，究竟是那个承诺是个儿戏，还是内心里根本没有对方？究竟是技术原因还是心理原因？不管怎么样，该舍的还得舍，只是这个舍让她难以割舍，不管他的情是真是假，而她的情却是千真万确的。她在留情树下默默的徘徊着，她脑子里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打起退堂鼓，又不想去了，她不想让自己陷于尴尬的境地，她突然想把镜子扔进滚滚的清凌河里，免得她在他面前出现反而让他俩难看。她正想着，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那是她的同伴，她循着声音无所适从的走过去，在下河堤的时候，鬼使神差的摔了一跤，几个同伴急忙走过来扶起她，镜子却坏了，镜面上留下一个长长的裂纹，她试了一下，镜子整体结构还算结实，她告诉她的同学想要退却，几个同伴不由分说把她拉上了车，就这样，她晕晕乎乎的站在了屠家大屋，站在屠老四面前：“对不起，镜子坏了。”她显得无奈。他尴尬，无语，脸庞红红的，是惊讶?还是羞愧？是茫然，还是悔恨？似呼一切解释都多余。他看到她的眼睛潮潮的，他知道她的心灵承受着怎样的煎熬。此刻的屠老四内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人世间所有的滋味都聚集在一起翻肠倒肚，他的脸部也呈现出各种各样难以描述的表情。何青竹的出现，让屠老四的思绪一下子掉进了谷底，卷进了冰涧，心灵陡然间被严冰封冻，温度骤然间降至冰点，被严寒撕裂。在一瞬间他整个人又好像被投入火坑，那悲哀的心灵被烈焰无情的吞噬，他甚至感觉得到自己的血液都快要被烘烤干了，留下一副苍白无力的骨骼或者叫做木乃伊。说直白些此时此刻的他就是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被掏空内脏的一副躯壳。法律规定他只能拥有一个妻子，他的命运里也只能拥有一个合法妻子，他能够放弃已经登记结婚受法律保护的她？他能否放下满屋婚宴爷爷父亲所有亲朋所有宾客？他能否放下正在如日中天的屠宰事业带着她逃离这一切？在领结婚证前他曾经一个人独自来到留情树下，他们的失联让他在无奈中做了无奈的选择，他真诚的告别过去，他真诚的期望她未来幸福，他面对留情树面对留情结面对青凌河面对苍天和以往真诚的告别，可现在的他默然，茫然，无助。一切都是同学打了圆场，虽然喝了酒，但酒是苦的，酒是酸的，酒是涩的，酒是冷的，酒是烫的。屠老四不能！他真的不能，他还得沿着这条不尽如人意的坎坷之路走下去。生活总是这样阴差阳错，不尽如人意，应该得到的却总是若即若离难以走近；而站在灯火阑珊处的却往往是心目中的那个替代品。这样说来似乎对周芳竹不太公平，那么何青竹呢？是在享受公平的待遇吗？不论什么原因，结婚证上是他自己签字画押的，放弃初恋仓促结婚是他屠老四本人自己选择的，他无法转身，他有责任完成整个婚姻程序，生命里没有给他留下转身的机会和义务。就在那个音乐混响、爱的曲牌充斥空间、吆喝声纷至沓来的夜晚，他和她在沉默中互道珍重，就像里斯弗先生在那张堪称完美的、名副其实的、世界上最漂亮的玫瑰——奥利弗小姐的画像上盖了一张薄薄的纸。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轻轻的招手，别西天的云彩。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隐形的翅膀划破夜空，一道闪光消失殆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何青竹和屠老四的内心世界里又是怎样的别呢？是闪电，还是翅膀？是飓风，还是伤痕？那心灵交汇的轨迹又将在何时何方？又将以何种方式出现？

屠老四的婚宴，当然今非昔比，媒席摆上了十七围，原来的九碗子全部淘汰，凉菜现配，热菜单炒，香酥鸡，糖醋鲤鱼，则象征着吉庆有余。县广播电视台金牌主持马海啸主持，副县长樊进超主婚，乡党委书记吴佐、劳动人事局副局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贺词，婚礼的档次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整整一天，屠老四的四肢、大脑都是机械运动，婚礼的全部流程，都是在别人的授意下完成的，司仪重复着那句被无数人重复过而且还将继续重复下去的问话：不论是疾病还是健康，不论是顺境还是逆境，贫穷流落街头还是富贵荣华琼楼玉宇，你都愿意与周芳竹小姐白头偕老，走完人生的旅途吗？他回答愿意。当樊县长为他证婚时说了些什么，他没有一点印象，司仪让他喝交杯酒，他就喝交杯酒，司仪让他向前迈三步，他就向前迈三步；司仪让他向后退两步，他便向后退两步；司仪让他敬酒，他便敬酒；司仪让他迎客，他便迎客，司仪让他送客，他便送客，司仪让他以礼答谢，他便以礼答谢，他追求周芳竹时的那股激情，似呼并不存在，那里里外外的婚宴，进进出出的客人都与他毫无瓜葛，只有无边无岸的疲劳是属于他自己的。

大地渐渐进入了梦乡，只有天上的星星闪烁着羞怯的眼睛，似呼羞于看见人类夫妻、情侣、男女之间的趣事，用黑色的幕布加以遮掩。

屠老四简直累透了。装饰一新的洞房，松软的婚床，清香的棉被，一切全是新的，包括身上穿的，里边套的，就连身上的汗味也是香的。造型逼真的红牡丹吸顶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屠老四像死猪一样躺在床上，周芳竹帮他除去鞋袜，脱掉衣服，一身健美的肌肉，挑动她生理上的需求。他们在他们结婚后成为法定夫妻的第一天晚上，翻来覆去的亲吻、爱抚着对方，翻来覆去的做着他们想做和要做的事情，乐此不疲。虽然他们做爱做到死去活来，他们是否能够最终走进对方的心里，能否最终以实际行动完成那个交杯换盏时的庄严承诺，看来还需要拭目以待。世事难料，他屠老四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精心筹划的婚姻竟以这种方式完成。

屠老四的婚礼，怎么能少了阿凯，“我要媳妇，我要媳妇”的凄凉声音淹没在强大的婚礼音乐、鞭炮、纵情吆喝的闹腾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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