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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十分莫名其妙,自己还没说对方难搞,真正难搞的那个人却反过来告他的状了。他半带疑惑地想:难道真是我死得太拖拉了吗?可事实上,降谷零身体恶化的速度并不慢。病床上躺着的人,面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向灰败,坏死的部位从脊柱蔓延到脖颈,胸部以下的部位早已失去知觉,降谷零觉得自己像个高位截瘫患者。而在医生的议论里,这位公安的大人物,情况更不容乐观。他已经开始出现幻听幻视,以至于时时在病房自言自语,而目光又并非漫无焦点;凝视窗边的样子,就好像那里真的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他正在对他说话似的。议论声越来越多,甚至都传到了降谷零本人的耳中,而他一笑置之,并不在意。某种程度上,他的确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聊天。那次突如其来的怒火过后,男人咣当一声离开病房,降谷零才知道,其实他不是必须要每时每刻都守在自己身边的。之所以这么做,或许是自己不能动弹的缘故。天南海北的闲聊,是他唯一打发时间的途径,所以男人才会按捺着不耐的情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他。现在降谷零把人惹毛了,自然也没有了陪聊的待遇。这是一种并不显山露水的迁就,甚至只有等到失去后才能察觉到其存在。降谷零终于知道一个人的时间有多么难熬了。一片雪白的病房里,时间被拆分成均匀的小块。滴——答,滴答,秒针要走过六十下才能度过一分钟,三千六百下才是一小时。一天的长度更是恐怖,等他看完了一只蚂蚁从天花板的右上角爬到左下,降谷零终于决定试一试换位思考。——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没等他思考出所以然,直觉却突然一跳,隐忍着怒火的神情浮现眼前,降谷零隐隐觉得有些眼熟。这种熟悉感,不仅是因为那种默不作声便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做派,他只在男人的身上见过。一些微妙的细节,同样会让人心底一动。不耐烦的时候,微微下撇的嘴角;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的态度;以及那个近乎标志性的,深灰色格子围巾。这是一种来自记忆的关联性思考,就像一个经常和你一起吃早餐的人,整张餐桌上只有他喝豆汁。多年以后那个人的面目已经模糊,可看到豆汁的那一刻,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升腾而起。虚空中,似乎有什么正在松落。或许那就是覆盖在记忆上的封印,随着降谷零身体的虚弱,它们也逐渐摇摇欲坠——因为他已经垂垂将死,无论再想起什么都于事无补,某种无形的存在便放松了围追堵截。于是,随时间推移,这种眼熟的情绪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还愈演愈烈,并在男人拿着一本书回来的时候达到顶峰。那是本深红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很惊讶吗?”触及降谷零的眼神,男人说:“这似乎不算一本太小众的书吧。”他似乎认命地接受了降谷零命硬的事实,顺着打开的门缝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本书,看来他把打发时间的方式从眺望风景换成了阅读。福尔摩斯探案集并不厚,可却是一本推理小说。题材的性质,决定了谜团揭开前的紧张与悬念,会在得知真相后一文不名。人们往往在读过一遍后便将它束之高阁,很少有人会翻来覆去地阅读它。但降谷零惊讶的不是男人打发时间的选择,而是——“我以前有个同期,”他说,“他也很喜欢福尔摩斯探案集。宿舍的床头就摆着一
本。”降谷零眼前莫名浮现出一副画面,那是警校宿舍狭小的格子间。放下一张单人床后,剩下的空间只够转身,床头柜摆在过道上,一个不注意就会把膝盖磕青。这间宿舍里空空荡荡,虽然住着人,却并没有什么烟火气。一切收纳得如同样板间那样井井有条,唯一富有个人气息的,是床头柜上一本红色的书。在降谷零谈到回忆时,身旁的男人大多兴致寥寥,只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今天的他也没有其他表示,于是降谷零继续说:“那个人是……”他话音卡壳了。——那个人叫什么?摆着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床头柜,像流畅的视频里一帧强行插入的画面,无缘无故浮现,没有来龙去脉。降谷零一瞬间陷入沉思。这段时间里,他的身体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思维却一天比一天更加清醒。记忆像一块除了雾的玻璃,万事万物纤毫毕现,可降谷零记得的所有事件,都是一系列有因有果的经过,很少有这种零碎的、片段式的画面。福尔摩斯探案集唤醒的、对那间宿舍的记忆,降谷零能想起里面的全部陈设,却对自己究竟如何进入的一无所知。但这又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宿舍,这么私密的个人空间,降谷零绝不会莫名其妙地闯空门。这就像一整段视频被掐头去尾,只留下中间的一帧孤零零的画面,剩下的内容,咔哒一声,就此删除干净。降谷零越回忆越心惊。对他的记忆模式而言,这种状态绝对是非自然的,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将某种特定的存在从他的脑海抹去,又因为那段时间的相处朝夕不离,才会连带着产生大段大段的空白。而当他开始系统性整理记忆,便更是发现,这样支离破碎的片段不在少数。他记得路过篮球场时天际斜飞的夕阳,却不记得手中消失的矿泉水递给了谁;他记得逮捕术课班长的落败,却不记得击败了他的人是谁。断断续续的回忆,是分散在边缘的拼图。他能循此拼凑出一个空白的轮廓,却因为中间删除的过于干净和彻底,反而找不到更多线索。男人在床头倒水,紧抿的下颔转折锋利,窗外金色的阳光,又在发尾晕开一圈温润的光边。这种锋锐与柔软并存的感觉,一下子又令降谷零想到那个眺望夕阳的、篮球场的下午,他怔神很久。唐沢裕:“?”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杯中的水,伸手打了个响指:“回魂了。”得知降谷零一动不动的原因仅仅是在发呆,他顿时有点失望。这时降谷零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唐沢裕从杯沿瞥了他一眼,没开口。“我觉得我其实认识你。”降谷零说。“哦,”唐沢裕不以为然,“你记错了。”他平淡地仰头喝水。那些曾在暴怒中显现出冰山一角的、深沉痛苦的情绪,重新被他收入深不见光的海底,再不见一分一毫。降谷零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唐沢裕抢先开口:“想好了吗?你的遗愿。”“……”降谷零并不是没有想到,但他却有些不愿意说。尽管知道“收集完遗愿就能离开”这一假设空口无凭,也大概率不会发生,可他在一个人的时候,依然会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怎么办?如果真的像男人想的那样,他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集邮一样地收集遗愿,那等自己说完以后,他不就彻底消失了吗?……那样的话,病房就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漫长的弥留之际,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回忆和自省。当他回
看自己一生所走过的路,临到终头,才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唯一好奇的,可能只有这个自己能看见的陌生人。身体的无法自主,带来的是心态上一种说不上依赖的依赖感,他其实是有点害怕男人干脆利落地离开的。降谷零眨了眨眼,随口道:“那就是,希望我能够早一点查到圣玛利亚大教堂吧。”这的确是他的愿望之一。圣玛利亚大教堂,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警方的搜查盲区。在通缉令满天飞的时候,杀人凶手却能在失业救济站里高枕无忧,谁也没想到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藏在东京最繁华的路段,警方的眼皮底下。在一些失眠的夜晚,降谷零曾经认真想过,如果警方能立刻抓到杀害毛利小五郎的凶手,会不会工藤一家就不会迁往美国。然而木已成舟,设想去扭转已经发生的事情,只是一种天真的软弱。渐渐地,他便将这一念头抛之脑后。“别人的愿望,”唐沢裕凉凉地瞥他一眼,“都是关于自己未完成的事。你倒好,想填补遗憾了。”——说得好像你真能帮他们完成一样。降谷零暗自腹诽一句。男人并没有就此消失,倒让他提起的心脏稍稍放松,他想了想,又说:“那就……希望我不再重蹈覆辙。”其实这也在填补遗憾的行列,唐沢裕却没有立刻泼他冷水。他知道覆辙的含义,降谷零希望自己能有余力肃清公安。事实上,在他退休的最后几年,工作的重心的确有意识往整顿风气的方向偏斜,可他却不知道造成一切的根源是什么。有权利就会有腐败,区别只在于制度的约束性有效与否。这些统治机构的高层,政客与议员,他们自诩为正义之辈,但今天能为了左翼的选票减税降负,明天又能为了右翼的支持而贸易制裁。他们游走于对立的立场和政见之间,一切只为了利益出发,为了中饱私囊,他们甚至能践踏法律,与毒丨枭、犯罪集团和邪丨教合作。他们将政治视为一场游戏,而滋生出这些蛀虫的根源正是制度。只要阶级性一直存在,无论构想中多么清廉的上层建筑,都会在时间推移中不可避免地走向腐烂和倾塌。降谷零的一生,是在正义的框架下徒劳转圜的圈。他已经看到了大厦将倾的颓势,自以为自己在做着挽救的努力,殊不知他所维护的制度,才正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国家的本质,正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暴力机构。一栋平地而起的房子,如果连根基都是歪的,再怎么粉饰雕琢、修修补补,最后又能支撑得多长久呢?怎么可能不会再重蹈覆辙?只是,要现在说出这些,未免对他也太残忍了,这无疑是从根基处摧毁了一个公安为之奋斗毕生的信仰。唐沢裕最终没有说话。只不过唐沢裕猜错一点,即使他不留情面、尖刻直接地指出这件事,降谷零也不会再产生绝望的情绪了。人活半世,最该学会的正是释然。外面的社会,他无力去管,也不再想插手干预;过去的遗憾,已成往事,早已追无可追。乃至他本人也对康复痊愈没有了那么急迫的渴望,所以这个时候,降谷零的心情几乎可以说是坦然的。现在他终日无所事事地困于病榻,唯一可做的只剩思考。除了回忆自己亮色不多的过去外,仅剩的两个谜团,一个是自己到底还能有什么遗愿;另一个,则是他想探知记忆里这种熟悉感的来由。而这两个谜团,其实也可以合并为同一个。“我的遗愿就是,想
知道你是谁。”窗边的男人不置可否:“你会忘记的。”“不试试怎么知道?”降谷零却对此十分执着。他的眼里是熟悉的侦探之火,它曾失落在岁月流转的道路上,又重燃在眼前灰蓝色的瞳孔中。牢牢紧盯着男人侧颔时,那目光有如实质,男人翻动福尔摩斯探案集的手顿时停在半空。“试一试……”他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又挂上那种奇异地、讥诮的笑意。“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尝试过呢?”“怎么可能?”降谷零下意识反驳他,“你根本没说过你是谁。”他还想说自己根本不记得这个桥段,话未出口,瞳孔却猛地一缩,恍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男人的注意从书页挪开,略带揶揄地转向他。——是了。既然他在警校的回忆都能被切割的支离破碎,又凭什么认为,那股抹去记忆的神秘力量,现在就不会奏效呢?病床上的人瞬间僵住,与此同时,男人平淡地翻过一页。“其实没什么好回忆的。”他冷不丁继续说,“我和你们没那么熟。”降谷零陡然捕捉到他话里的另一层含义,沮丧的精神为之一振:“你承认了?”“对,那本是我的书。”男人一阖书本,平静地抬眼问:“但那又怎么样?”之前的追问里,他一直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态度,意兴索然,不否认也不承认。现在骤然松口,降谷零顿时有了种探险家找到宝藏的惊喜。可得知宝藏在哪本身就足够令人头晕目眩,他哪来得及思考还能用宝藏做什么呢?他只是喃喃地说:“所以……我忘记过你。”“没有人记得我。”男人冷淡地说。他把书放在一旁,侧头瞥了眼窗外,碧蓝的晴空中划过一道云轨,那是飞机经过的痕迹。“你大可以继续往下猜。没准等你真正想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解脱了。”其实绝大多数时间,男人的脾气都相当好。因为漠不关心而不在意,因为不在意而惯于忍耐。对降谷零刨根问底到近乎尖锐的追究,也能当作没听到一带而过。这就使他唯一的情绪波动变得尤为特别,当降谷零问到他的愿望时,男人冰山一角的暴怒。降谷零总是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他那个时候的神情,呼之欲出的仇恨,与一触即发的痛苦。他为什么会显得那么不甘?这种怒意真的是冲着自己来的吗,还是对无形无色、无法触碰的,无可奈何的某种命运?男人并不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自己记忆里的空白段落证明了这一点。他可能有亲人、朋友,甚至乃至于有爱人;他曾真实地行走于这世间,所有的羁绊却在某一刻尽数脱落。他成了一个看不见的人,没有人记得他,而这“没有人”里,是不是也包含了他所惦念的那一个?无凭无据的荒诞猜想,降谷零越想却越觉得,自己可能误打误撞地触碰到了真相。正因如此,男人不甘的情绪才会那么强烈,就像自己没接到赤井秀一的最后一通电话一样。降谷零还有柯南的带话聊以慰藉,而他却什么都没有了。想到这里,降谷零便放下了他突然发火的事。他开始继续在记忆里深挖线索,可警校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七八个月,所剩的回忆实在不多。何况还有男人时不时的泼冷水,“这么执着地挖掘这些有什么用,”他说,“你不是快要死了吗?”的确如此。从降谷零第一次在病床边看见他,已经过去了三四天时间,死神的脚步降临得如此明显,所有人都能一窥它收割性命的端
倪:病床上的金发公安,呼吸粗重如风箱,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像痛苦地淬着火。如果改换成呼吸机,他的生命还能维持更长时间,但那要切开气管,从此不能再说话。降谷零拒绝了医生的这个方案。“死了就死了。”他呛咳着笑了一声,“你就当这是一个侦探……临终前,最后小小的求知欲吧。”似乎侦探这个词给男人带来了什么触动。他动作稍稍一停,漆黑的瞳孔里,几乎有什么出神的东西。于是对降谷零后续杂七杂八的问题,他没有再拒绝。即便如此,病房也一天比一天沉默下去。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可说的话本就不多:男人像一个秘密的集合体,孤高、冰冷而漠然寡言,侧坐的身姿,像黎明时分雪山的一道剪影,孤寂而高不可攀。降谷零疑心自己永远也无法揭开这个秘密,因为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那是几天后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降谷零躺在病床上时,忽然听到了耳畔渺远的歌声。起初的他以为这是隔壁病房飘来的歌剧,随后才意识到,这是独属他一人的幻听。无数声线与声部,高高低低的合唱声像教堂里错落摆放的烛枝。声音像来自巍峨耸立的雪山,又像自流云自由漂拂、一望无际的草场,他在恢弘而空灵的音乐中出了神:有时候,降谷零觉得自己值得一个交响乐般盛大而壮美的退场,有时又希望一闭眼了此残生。他真的闭上了眼。一片平滑的黑暗里,熟悉的白洞再一次浮现出来,灵魂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得飘飞而起,似乎正要脱离身体而去。无数变化的画面闪回而过,那是被抛在身后的记忆。在人世行走一遭,最后能带走的只有这个,灵魂飘飘然升腾而起时,无数记忆的碎片便就此松落,好像沐浴过一场轮回,洗净为一个洁白的,崭新的灵魂。在那闪烁的碎片里,一枚角落里非常不起眼的一片,引起了他的注意。——黑衣组织覆灭前的一个夜晚,降谷零曾经拨通过一则电话。那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一次注定失败的沟通:对降谷零而言,自己的行动只为应付上司,因为早已抱有预期,交谈的内容便无足轻重。琴酒拒绝以后,他没有多少遗憾,并很快地遗忘了这件事。琴酒曾经是他的敌人。可在降谷零的后半生里,与之相搏的、无形的敌人更多,以至于他完全淡忘了那个夜晚。“你在警校的同期……”“你说什么?”降谷零瞬间警惕起来。琴酒语焉不详的提问,让他好像又回到了卧底的时候,重新感受到那种刀锋逼至骨髓般、有如实质的威胁。……降谷零轻声说:“g。”他的眼皮已完全闭上,因此也没有看到,唐沢裕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在散落的记忆里,回到那个三十六年前的夜晚。夜色如水般深黑,眺望夜空时,降谷零曾以为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殊不知有形的组织可以溃败,而无形的阴影永垂不朽;之后的朝阳从未升起,只有他徒劳无力地做着无用功,在公安的位置上转圜了三十多年。他以微弱的气音喃喃:“他所提到的……同期,”“是不是你?”刹那间唐沢裕难以自扼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降谷零身边,可那句话并没有继续下去。唐沢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抬眼去看一旁心率仪的面板,那上面只剩一条直线。——男人的回答是什么,降谷零没有听见。最后的那一刻,灵魂终于脱离了沉重的躯壳,笼罩在记忆上迷
雾彻底散去。空洞的轮廓碎裂,剥离的画面纷纷而归,翩舞的蝴蝶般组成一个人影,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原来你是……”原来你叫唐沢裕。并不止这短短一句,他还有更多未出口的话。降谷零完整地回想起了那段记忆,夕阳照射下的球场,和那堂震惊了一行人的逮捕术课。唐沢裕曾是警校的一员,却始终游离于人群之外,他的气场自成一体,降谷零曾对他产生过好奇,但那也只是好奇而已。一闪而逝的心情,并不足以让他主动发出邀请。友谊并没有开始的契机,便只是平淡地擦肩而过。临终前的他想起一切,真正搁浅在死亡边缘时,降谷零才终于了悟了自己的遗愿: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认识你。最后的一个人走了。世界回归了一种空落落的寂静,唐沢裕平静地倚在窗边,看着一大群白大褂手忙脚乱,集群的乌鸦般扑进来,使劲将病床推进抢救室。只是他们的努力注定徒劳,因为降谷零已经死了。至此,主角团最后一员,彻底迎来生命的终末。当金发的公安还有呼吸时,看着病床上气息虚弱的人,唐沢裕的心底会生出无法自遏的恶意。凭什么你能看见我那么久、凭什么你能天南海北地随意闲聊?他知道这是一种迁怒,真正的目标,应该是置身其中的、冷酷无常的世界,是玩笑般嘲弄的巨大命运。他不该把负面的情绪倾斜给一无所知的降谷零,尽管有时他情不自禁。理性归笼时,唐沢裕会竭力地遗忘掉这个念头。可已经产生的恶意就像毒液,时不时探出头腐蚀理智。只有翻动书页,他的心情才会短暂地平静几秒。——“这是凶手!”——“知道了。”上面只有一个人的字迹,这是唐沢裕拿铅笔自己补的。他的存在已经被世界完全抹除,这样以书页为载体的对话自然也不会有,即使唐沢裕知道,这件事曾经真切地发生过。最初的十几年,他的心态逐渐从愤怒转成麻木。熊熊燃烧的烈焰被大雨浇熄,留下无可奈何的青烟徐徐飘散。目睹主角团相继死亡,他的心里并没有任何波动,唐沢裕以为自己能一直面无表情地走下去,可距离完结的时候越近,思念就越是难以自遏;荒芜的心田探出了一棵新草,转瞬间思念漫山遍野。掠过后颈的手、沉稳中压抑着急迫的吐息;提琴般低沉的笑,和永远注视着自己的绿眼睛。思念一个人是温馨。怀念一个已死的人是凌迟。最后,这种情绪几乎令唐沢裕无法控制地暴躁起来。他筑起牢固的堤坝,努力将思念拦隔在外,却终于抵挡不住汹涌的冲击,洪水弥漫成汪洋大海。降谷零只是恰好撞在了那个宣泄的枪口上,他并没有什么错。可这种迁怒,最终也止步于降谷零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最后的一个人也死了。不会再有人看见他、打扰他,这一事实却并没有让唐沢裕的心情并轻松多少。世界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颓势走向倾塌,文明在滚滚中加速完结。与病房里的度日如年相比,毁灭几乎是一眨眼的事,转瞬之间,万物静止沉落,二维的平面升起,唐沢裕站在了那片泾渭分明的黑白之间。最后的那几年并非毫无用处,至少唐沢裕知道了降谷零能够看见自己那么久的原因。他所罹患的神经退行性疾病,真正的病原体脱胎自狂犬病毒。藉由本身的免疫逃脱性质,抗病毒药物无法越过血脑屏障,感染者无药可救。值得琢磨的,是降谷
零感染的原因:虽然他即将退休,可退休的长官威望仍在,降谷零依然对公安具备着影响力,但一些卖国的政客已经等不及了。降谷零饲养过狗,不可能对咬伤毫无提防,因此,他们对狂犬病毒加以改造,让它可以通过空气传播。为了不造成病毒的大面积扩散,他们甚至没忘记编码让病毒只攻击降谷零的基因。不出意外的话,死于神经退行性疾病的,本来只会有降谷零一人,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变异偏偏发生在这个节点。病毒的携带者,首先是降谷零的主治医生。下班后,他在晚高峰人流最多的时候,走进了购物商场。……人类灭绝于权力倾轧的副产品,为了暗杀而制造的病毒。因此,濒死的过程才会拖延了那么久。这本就是一场漫长的非正常死亡。其实这种结局也在唐沢裕的意料之外,世界毁灭的方法有很多种,核战争才是最为常见的那一样。但无论如何,毁灭已成定局,世界倾塌成二维的平面,唐沢裕站在无限的黑与白间,脚下是无垠铺开的漫画图景。【不离开吗?】一个声音问。这是他在被世界抹除后,不为人见的三十多年里养成的习惯,自言自语,自己和自己对话。唐沢裕熟练地回答这个心声:【不。】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又响起来。【你要做什么?】唐沢裕没有回答。他行走在二维铺展开的漫画平面,一步步向前而去,深黑的天幕无风无光,头顶闪烁的星空已经全熄灭了。而在单调的黑白之间,远方的地平面上,却时不时闪烁着一道微茫的深蓝色光亮。唐沢裕就在前往着那个方向。再次响起的心声音调渐高:【你在做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完结的世界就让它完结好了,这不是一件最平常的事吗?】【你不该往前走,你应该离开,前往下一个世界。一个人有什么好留恋的?你还有无限的时间,未来只会遇到更多的人。】没有回答。最后的那一声尖锐高亢得近乎刺耳:【你为什么要为了他留下来?!】唐沢裕一概以沉默回应,他置之不理。道路漫长而没有尽头,在这片二维的黑白之间,除了泛着微光的漫画平面,就是头顶上一篇纯粹的黑。没有任何其他的参考系:空间没有,时间上也没有;他似乎走过了一段极为漫长的路,又好像只是须臾片刻,唐沢裕来到那道深蓝色的光亮前。这是块深邃的蓝色宝石。光线在精巧的切面里穿梭折射,呈现诡异而幽暗的蓝,像深不见光的海底,偶尔又掠过一寸暗红。世界的核心,潘多拉。那道心声自顾自吵嚷很久,最后似乎也没有了力气。或者说,在长途跋涉里,唐沢裕的精神已经渐渐稳定下来,他不再出现幻听。唐沢裕脚步停下的那一刻,声音有气无力地重新响起,它说:【重启世界,是要付出代价的】【用我在三次元度过的时间来换。】唐沢裕终于出声,他轻飘飘地问:【不可以吗?】三维由无限的二维堆砌而成,一个人的时间交换整个世界的重启,算上转换过程中的损耗,这个等式的确有可能实现,只是要借助一个转换的载体,那就是潘多拉。【可你才活了二十五年。】【……】【从柯南元年往前倒回,二十五年时间,纠正一切,】声音说,【来得及吗?】【不到二十五年。】唐沢裕在心底纠正道,【因为我可能犯错。】那样浪费的时间更多。【你已经在维度间流浪了那么久,不算被抹除的这一
次,也该了解这些连载中的世界。】心声已变得时断时续,它在无力地做出最后的阻拦:【它会无孔不入地排斥你、算计你、利用你,一旦失去价值就会被彻底抹除,就像你曾经经历过的那样。】【……你真的要继续吗?】这个声音,其实也是唐沢裕自己在叩问自己。因为他也在想。真的要继续吗?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仅剩的只有自己。现在,他还要拿出自己的存在本身,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值得吗?唐沢裕闭了闭眼,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墨绿的瞳孔,他似乎一直静静在身后注视着,眼底浮着寒星般柔和的光亮。【你知道为什么是三十秒吗?】唐沢裕忽然说。【?】不等心声反应,他已经又补充道:【一次访谈里的内容,青山刚昌创造琴酒这一形象的时间,只用了三十秒。】【……】唐沢裕微笑了一下。【因为那三十秒,是我最后和他通话的时间。】“你需要一个反派?”人潮汹涌的街头,年轻的男人停下脚步,接起一个电话。他刚从超市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咖色的牛皮纸袋,漫画家发型随意,半长的黑发松散地束在脑后。对面似乎说了什么,他笑了起来:“那就还用我之前说的好了。银发绿眼,不酷吗?”“哪有杀手留长发的!”另一端嚷嚷着抗议,“不会影响行动吗?”“我不管,你问我我就这么说。自己想不出来,还上我这挑三拣四?”唐沢裕笑着骂了一句,抬头的那一刻,路边的景象让他瞳孔一缩,他说:“你等一下。”马路上站着一个女孩,大人的疏于看管,让她一个人跑到马路中央。路人冷漠地匆匆前行,只有因电话停下脚步的唐沢裕,注意到身后驶来的卡车——“喂,喂?”“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喂?”刺眼的车灯,照亮了掉落在地上的手机。千钧一发之际,女孩被推回了安全的人行道上,电话的另一头,再也没有回音。……【放弃永生、无穷无尽的财富与寿命。】【你图什么?】不为什么。心声还在喋喋不休追问,唐沢裕已经弯下腰,拾起了那块宝石。……可他因我而生,我怎么能让他同一片腐烂的天地共同消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知道。一瞬间潘多拉光芒大盛,深蓝的光亮淹没了整个世界。——我将与这片腐朽的黎明同生共死。溯回的行程里再没有其他的同行者,无垠无际的孤独环绕着他,所幸唐沢裕早已习惯了这一点。只有最亲密的爱人,能从言行的变化里窥探分毫。在那之后似乎又过了很多年,沧海桑田,岁月变迁,那是降谷零与唐沢裕被困在便利店的仓库当晚,警校组几人各显神通,制服了打劫便利店的劫匪,唐沢裕却因为灰尘过敏,发了烧。警校的医务室门口,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身影,降谷零莫名觉得眼熟。毫无缘由地,他觉得两人的位置应该颠倒一下,他应该才是躺在床上的那一个,唐沢裕静静地靠在窗边。恍惚间,降谷零眼前浮现出一副景象。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玻璃窗,窗角的蜘蛛网随风飘摇;一个黑发的身影逆光背对着他,像一只阳光下懒洋洋伸展的大猫。男人有一种平静,超然物外的平静,这平静使他坐在床边,无惧四季变化。很快,画面又退潮般消失殆尽。降谷零眨了眨眼。——我刚刚想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记忆出现了一次微妙的断片。仿佛突然从梦中醒来,只有一丝
怅然的情绪飘在心底。降谷零摇摇头,将无由的惆怅抛在脑后。他越过医务室的白色的帘幕,咔哒一声。小夜灯荡开暖橙的光晕,均匀地扩散在医务室里。case10f23txt23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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