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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激归感激,但事涉所有人的安危,所以我不能将去向透露给你。”作为朝夕相处的伙伴,拉格纳瞬时便明白了奥拉夫心中所转的念头,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来搪塞。
“那还要多久你们才能到地方?”事后变卦的亏弗莱特吃过太多,他更喜欢的是赏不逾时,明知道对方不信任他,却仍讨嫌的追问道。
“最迟不过明天下午,但在那之前你还是俘虏,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想起船的事拉格纳就一阵闹心,恨不得将碍眼的弗莱特胖揍一顿出气,但此刻手下人都指着他拿主意,肆意宣泄情绪只会将负面状态传播开来,甚至因此被部下们轻看。
拉格纳对于眼下的处境隐隐怀有忧虑,在青石卡上拉蒙虽答应为他斡旋,可两人之间并无深交,亦没有什么利益往来,对方主动提出无偿交还船只的条件实在过于优厚,他不信那只老狐狸这么做是突发善心。从以往打过交道的其他海寇口中,拉格纳知道一些关于拉蒙的事,全家人都死在上岸劫掠的海寇手里,唯一幸存的胞妹成了老海寇哈克瑞姆的小老婆,可他不仅没有矢志复仇,还靠着裙带关系暗中为海寇销赃,十多年来从未流露出过一丁点的敌意。
波拉克尼亚占据卡拉迪亚东北,一年中近半时间为积雪覆盖,气候的限制使得人口增长远远不如南方的斯瓦迪亚平原。在这片雪原上,人们为了生存不仅要与自然搏斗,还要为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内斗不断,简单来说就是为争夺波拉克河及其支流流域土地而接连发生的兼并战争。而在南方继承“卡拉德帝国遗泽”而立的芮尔典王国数百年来根本无力介入,因为所谓遗泽其实就是开国之君卡罗勒斯以前朝宫相的权威许诺维护旧贵族的利益,于是那些原本世代掌握地方军镇的显贵家族摇身一变成了新朝封臣,王国在建立之初得以消弭兵祸并快速扩大势力范围的同时,这些地方诸侯的独立性也进一步加强。
数百年里瑞尔提家族一直在谋求王权的强化并削弱诸侯,但由于实力有限一直陷在南方的烂摊子里,教俗对立引发的国内冲突,与新兴的萨兰德人对抗,再加上仗恃山区险要地势的罗多克同盟诸侯时不时的联合起来闹独立,无暇他顾之下只能将北地事务委任给姻亲盟友库林家族。可这明显是小骡套大车,库林家族虽有心将北地统领的头衔落实,却没有足够的实力,只能勉强维持在窝车则湾南岸两河入海口地区的势力。
也就是说,王室及其盟友对北地的干涉大多数时候都是放嘴炮,整个波拉克尼亚在没有外力介入的情形下就像一个斗蛊盆,而“雪原三镇”则是从这个小战国的一场场兼并后脱颖而出的种子选手。“维吉亚人”之所以能毫无阻碍的迁入,除了定居点地处偏僻边境外,也因为这片土地荒无人烟,雪原诸侯付出了及其微薄的代价,便换回一群性格坚韧的高地佣兵效命。
直到五十多年前,王室才猛然惊觉原本诸侯纷争的波拉克尼亚,已经变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相比南方分别有乌克斯河与安提托罗斯山脉这两道天然防线阻隔的罗多克人和萨兰德人,拥有易守难攻雪原地势的波拉克尼亚一下子成了心腹大患。彼时的萨兰德人虽然势力越过东安提托罗斯山脉与斯瓦迪亚平原接壤,可由于信仰迥异和土地掠夺导致的强烈敌对情绪,无需王命催迫东斯瓦迪亚贵族便自发的联合抵抗,但这在王室看来不过是癣疥之疾。而库劳的洛克尔家族因铁矿之利纵横侵攻隐有称霸波拉克尼亚之象,东、西依斯摩罗拉之战爆发后东斯瓦迪亚北上雪原商路上的几家诸侯因贸易利润竟一致加入克洛尔家族阵营,心存警惕的王室为拆解其势力这才掏空国库举债发起北征。这场战事过后,各路雪原诸侯虽然重新表示了对王室的顺服,但也从北征大军随后的快速南归中察觉到王权的衰弱,因此蛰伏的同时也对在战事中表现出色的维吉亚人加大笼络力度,以此来吸收人口扩充实力。
随着维吉亚人越过艾斯博格山脉不断迁入,沿波拉克河流域的定居点也越来越多,海寇们原本沿波拉克河水网上溯劫掠的营生因此愈发难做。所以窝车则湾乃至北海一带的海寇们才推举素有威望的冈定为盟主,以每年夏季集市前的季风为讯集结行动,但众股人马之间盟约松散更缺乏有效的约束。加上时值波拉克河中、上游凌汛尾声和夏收前的青黄不接,维尔米亚地区的受灾农民也化身水盗跟海寇们抢生意,四散劫掠的小股海寇有时反倒阴沟里翻船。
而在真正来自亚穆拿的诺德海寇当中,约定俗成的“船规”也只是在小范围内通行,每条船都等同于一个山头,有着各自奉行却又各不相同的“船规”。这其实也是一种另类的封建契约,所以拉格纳才能轻易说动部下撇开冈定的命令擅自行动,只要他不表现出挑战盟主地位的意思,再经由拉蒙与老哈克瑞姆的关系进行游说,亦能重新以独立的“船长”身份回到冈定麾下,况且他手中换回的人质也令冈定手下的几位铁杆“船长”欠下人情。
当然,即便拉蒙不可信,对拉格纳来说也不是迫在眉睫的危机。青石卡掠获的粮食降低配给够他的人再撑小半个月,而北地大范围的“夏集”已经开始,算上从关上税兵那里扒来的镶片甲,他这小五十人已经近半有甲,谋划得当之下抢几条内河船并非难事。可这种船也就勉强在近海跑跑,想要返乡必须要有大船,以他这点实力很难独自得手,而他费了这番周折才取得独立,不想再回冈定麾下受摆布。
拉格纳光棍一个,返乡与否都无所谓,可他手下除了海达、奥拉夫几个铁杆外,都是因不满冈定缺少油水的指派被他半哄半拐来的。近些年来亚穆拿的冬天愈发寒冷,如罗洛之妻葛琳达所在部族那般南迁的不在少数,亚穆拿冰雪国度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土地一年中可供耕种的时间比波拉克尼亚的雪原地带更短,出海的人要是无法带回足够的嚼谷,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来年恐怕难有活口。在这种情形下,至七月底“夏集”结束,就算拉格纳等人可以忍受衣食匮乏,在窝车则湾内多如牛毛的小岛上躲藏越冬,但只要他不能带领众人满载掠获返乡,任他舌灿莲花也难逃人心涣散乃至被手下清算。
这几天拉格纳之所以没有催促行进速度,既是因为之前的“山道急进”将众人体力储备耗尽,也有他拖延时间想辙的小心思。以这个时代人的眼光来看,三天内在野地里行军近两百里然后袭取青石卡的这伙海寇无疑是精锐,可近距离接触的弗莱特却觉得拉格纳这些人跟他所认知的精锐仍有不小差距,身体素质甚至还达不到职业足球运动员的水平,比起人民子弟兵的武装越野训练更是差远了。可“傲气病”作祟的弗莱特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这群海寇的日常供给水平,即便是眼下疲病交加的状态,这些吃着他眼中“猪食”的诺德汉子仍能保持每天行进二十到三十里。此外,无论行进停驻都维持哨探前出的习惯,在简单扎营后更是搂着臭熏熏的骡马和衣而卧,而以禅达的阿拉西斯二世为典型的芮尔典贵族对这些却一无所知,他们仍盲目的信仰着骑兵至上的理念,认为步兵除了壮声势外就只是炮灰,仅把青石卡的失陷归罪于守卒的一时疏忽。
由于前路未明,拉格纳心中一团乱麻,面色在随风摇曳的营火映照下时阴时晴,一行人扎营的凹形小山谷已是乱石岭北部边缘,天亮后要不了半天的脚程便能到达走私商人盘踞的牡蛎港。他手里唯一的底牌便是哈克瑞姆森等海寇头目的子侄,可这并无法有效要挟拉蒙,这些年轻人之所以被俘是跟他一样的私下行动,之前在拉蒙的提议下将这些愣头青赎回他还觉得能卖老哈克瑞姆等人一个人情,可此时看来却如同烫手山芋一般。因为这个人情不好拿,经此一事冈定心中对他的芥蒂只会更深,将他卖好的举动视作挖墙角,而拉蒙说不准还另有阴谋,若是这些海寇头目子侄全死掉……想到这些拉格纳突然打了个寒噤,后背上全是冷汗,无论如何要尽快把这些麻烦脱手。
值哨的拉格纳心思如何弗莱特并不关心,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很不好,口鼻之间呼出的气息滚烫,虽然不及刚到禅达时的那般高烧到浑身酸软,但他觉得全身火热就像一支正快速燃烧的蜡烛,若是持续恶化下去结局只能是油尽灯枯。海寇们从不将弗莱特留在宿营地里,而是由守夜的值哨看押在临时营地外围,在发觉拉格纳对他翻来覆去的小动作视若未见后,便借着篝火的亮光在身边找起了有消炎作用的马齿苋。
约莫下午两点多的样子,海寇们便在前出返回的哨探引导下开始扎营,这些人的经验继承自曾干过同样行当的父祖辈人。驮兽和粮秣统一安置在宿营地位于下风的后侧,半开放式的帐篷由临时砍来的灌木枝条和装运粮食的麻袋片绑扎成飞拱状,火堆烘烤移开后的地面铺上枝叶和杂草便是一张简易暖榻,帐外无法充分燃烧的火堆则能整夜提供循环流动的热量,虽然简陋但功能齐全。唯有伙食还是那般令人无力吐槽,五花八门的炊具多是抢来的,神似痰盂的“吊罐”,长柄平底的“热奶锅”,差劲的冶炼工艺、厚重的造型、低效的导热性能,这些缺陷使它们更适合被抄起来打架,除烤炙外海寇们的烹饪方式多是将手头所有能利用的食物捣烂或切碎然后一锅烩。弗莱特的鄙视确实不无道理,因为这跟煮猪食真没啥区别,虽然这些海寇会利用马齿苋味道酸酸的汁液调味,可天晓得这怪味混合的粥样糊糊还有什么味可调。
一周以来的连续徒步行进让缺乏锻炼的弗莱特吃尽苦头,在禅达做农兵时既缺少管束又有伙伴帮扶,和现在的境遇相比顿时如云泥之别。吞下几棵马齿苋后,在自我安慰的心理作用下,他裹着麻袋片蜷缩在火堆旁睡下。一只被异性响亮翅鸣声所吸引的螽斯因火光迷惑了方向,晕头转向的跳到睡熟中的弗莱特脸上四处寻摸,于唇鼻附近为气息所激后警觉的想要跳开,可身在空中却被一阵凭空生出的气流卷了回去,受到惊吓的小家伙落地后迅速逃之夭夭。
因为小虫自脸上爬过引发的瘙痒,睡眠中的弗莱特下意识的挥手驱赶,一场好梦也就此被搅扰,寻找“肇事者”无果后口干舌燥的他起身想要去找些水喝。迷迷瞪瞪的状态中跨出一步后,弗莱特才想起旁边值夜的海寇,猛然警醒回转过头去查看,却发觉拉格纳坐在石头上盯着火堆不知在想什么,眼中映射着因无人笼聚虽微弱却仍顽强跃动的火焰,而在其对面是侧卧着睡在那的他自己!吓了一跳的弗莱特很快便释然了,原来是在做梦,随着他迈出的脚掌落地,这幅篝火旁的场景瞬间远去不见,而他已然置身禅达。眼前的场景他还有印象,这是城镇东南的赛马场,夜色笼罩之下仍能隐约看到不远处那栋酒馆的轮廓,扶着木制的围栏走了一段,正觉得这梦没头没脑时,突然响起的谈话声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令他暂时忽略了心中的疑惑。
“斯瓦迪亚平原中部蝗旱交加,卢伦斯的‘王孙’反了,城卫军跟‘白袍子’先后倒戈,苏诺彻底乱了套,女王和王储在出逃路上遭遇袭击至今下落不明,新总管,哼哼,也跟着完蛋了。”一个清亮的男声不知在向谁吐苦水,但说到最后却能听出一丝怨气以及幸灾乐祸,对卡拉迪亚局势所知不多的弗莱特并未意识到这一连串话中的庞大信息,而是在努力在记忆中翻找这似曾相识的声音属于谁,这人或许是因为职业的缘故,说话的调子如同在吆喝叫卖什么物件。
“唉——还有什么消息?”另一个交谈者情绪似乎不高,低沉的叹气声刚一入耳,弗莱特脑海中便浮现出那个光头治安官的凶恶面孔。
“牡蛎港那边的盐贩子也跟着在捣鬼,但这肯定是卡拉克里亚的侯爷们在背后指使,他们一向跟波拉克尼亚的亲戚们走得近。女王母子失踪,负责护卫的北地统领继承人却屁事没有,这乐子有得瞧了。”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在弗莱特听来依然觉得对方嗓门宏亮。
简短的几句话,弗莱特听的一头雾水,治安官哈瑞克却不知是忧是喜。卡拉克里亚诸侯在波拉克尼亚贵族的挑唆下挑战北地统领库林家族的权威,虽然窝车则湾的贸易中心东移对禅达有利,但岑达尔家族却因为老阿拉西斯五十年前的带路党行为打上了深重的王党烙印,孤立于波拉克河入海口北岸不得不打出中立城邦的幌子。眼下这幅各方暗斗的情形,哈瑞克不知禅达还能置身事外多久,更令他头痛的是阿拉西斯二世正主动往里掺和。
“天下大乱对你可没好处!”对方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语气让哈瑞克很是不满。
“瞧您说的,我一介生意人当然希望永享太平,可伯爵大人却不见得是这种想法。”那人并未在意哈瑞克的呵斥,反而油滑的引开了话题。
“你还知道些什么?”哈瑞克也没有深究下去,这让弗莱特觉得两人并不是严格的上下级关系。
“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了,海寇袭击码头大概是伯爵自编自演的一出戏,结果那些雇来的海寇把戏演砸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当那个声音提及消息二字时,弗莱特终于想起这人是谁,陶釜旅店老板“倾听者”苏克,还兼职人力中介和雇佣兵保人,和青石卡上那些主动推销的守卒相比,苏克的档次无疑要高上许多,这些信息都是禅达演武时弗莱特从其他“蓝军”那里听来的。
“是谁在那!”偷听太过深入的弗莱特压根忘记了做梦这回事,他扒在围栏上奋力向前探着身子,这会被身旁突然传来的示警声吓了个半死,支撑身体的手一软顿时朝赛场内摔去,即将“亲吻大地”的他只来得及用余光瞟见来人的金色发辫,然后这怪异的梦便醒了。
“是她!”睡在火堆旁的弗莱特猛地惊醒,弹起身子以母语惊呼出声,他记得这个声音,那晚与外来佣兵打斗之后,在婕西一家帐外通风报信的就是这个声音,还有那金色的头发,他可没忘在农兵营地外的草丛中被对方用木头鞋子暴打的滋味。
“怎么了,肖伊?”在弗莱特梦醒的同时,禅达城内正在空旷的赛马场中央与治安官哈瑞克密谈的苏克出声问道,看样子女孩是他专门安排在外围放风的。
“没什么,先生们,是我看错了。”肖伊没有带任何照明物件,作为密探她并不怕黑,只是依靠肉眼视力沿着外围巡视,移动时几乎一点动静都没有,出声提醒的那个瞬间她隐约看见一个人影扒在围栏上,甚至那轮廓还有些眼熟,可上前查看后却连个脚印都没发现,她以为是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的缘故。
黑暗中的密会本就已经临近尾声,意外的打断让治安官和旅馆老板谨慎的结束了会面,表面上看这两个职业平日里并没有太多交集,实际上两人之间却另有渊源。苏克暗地里的身份是为王室收集情报的兼职坐探,从他父亲那会就在北征时期作为已故老总管克莱布的眼线了,靠着信息上的便利,其父迅速从奔波乡里的小贩成为拥有恒产的“城里人”,而哈瑞克则是老总管克莱布亲自选派来的卧底。伊斯特瑞奇国王继位后的摄政时期,老阿拉西斯迫于压力打出中立旗号,哈瑞克便是在那时奉命混入禅达,只不过没多久老伯爵就识破了他那流浪镖客的伪装身份。但老伯爵并没有为难哈瑞克,反而将他安置在侧近加以指点和历练,然后又提拔为治安官掌理税赋。
论起资历哈瑞克跟“老乔伊”勉强算是师兄弟,虽然彼此从未谋面,但后者在继承养父的总管职位后,也接过了与前者之间的联系。由于两人各自都庶务繁杂,偶有消息往来也是通过苏克这个地区情报负责人收发,所以当“老乔伊”逃亡至禅达后联络不到肖伊又拿捏不准哈瑞克为人,这才没有冒险登门寻求庇护而是选择在乡间隐居。
“你梦到了什么?”弗莱特这一觉并没睡太久,火堆对面值夜的仍是拉格纳,心事重重的他看似没有留意对方,余光却时不时的扫过。
信仰原始宗教的拉格纳笃信征兆,在获晓弗莱特知道罗洛的下落时,他便觉得自己会有些因果应在这个外乡俘虏身上,可对方从一开始就没给过他好脸,他自然也就还以颜色。直到今天弗莱特出手救了海达,拉格纳突然生出一种应验的感觉,当他以带有宗教色彩的眼光重新审视后,这个外乡俘虏身上不免增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所以他突然很好奇对方梦见了什么,直觉告诉他那或许会是这次困境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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