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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白日里村长并未表现出来什么不允许他们几个夜晚靠近花神庙的意思,但事实上,作为整个师门里(相对来讲)最聪明的方濯,他已经很轻松地就从中读出了些许言外之意——从讲述雷暴之夜开始,村长那双浑浊的眼睛就一直很难停留在一处。柳轻绮是个瞎子,他只知道晃扇子,啥也看不见,唐云意更不必说,他是他们师门最傻的,隔老远看俩烧饼都能瞧成两摊泥,这眼睛就算是挂杆子上拿风吹三百年都吹不干净。唯一能有点用的就是方濯,在进入花神庙之后,他找了个空当,告诉柳轻绮村长的眼神飘忽不定。
柳轻绮捏着扇子,慢条斯理地扇了扇,斜眼看了看他。
“眼神这不挺好的吗,怎么前几日让你给我抄书就偏说自己看不见?”
“……人有三急,眼有三面,”方濯说,“你喊我给你抄书的时候正好碰着了阴面,除了银色的东西什么也看不着,这也是没法的。”
“银色的东西是什么?”
“银子。”
柳轻绮很不屑地撇撇嘴。
“阴面冷,阳面热,等回了山,请方少侠将那三面眼睛挖出来,只拿阴面给为师透风,保管此后吃香喝辣,要什么有什么。”
总之,柳轻绮没拿这个当回事:或者说他可以当一回事,只是当天晚上他想睡觉罢了。为此方濯也能理解——花神庙一事虽然诡异,但是一没出事,二没死人,无外乎就是丢了几盘贡品,又有能工巧匠大半夜飞檐走壁辗转腾挪善心大起又不慕名利地前去将花神庙一番修缮罢了,花岭镇这么富有,几个贡品还买得起。这事儿要放振鹭山那就性质不一样了,魏涯山严谨得能将每个贡品盘上的果子都一一数清楚,每隔两个时辰派人巡查一次,就怕有练功的小弟子偷偷跑过来拿点儿什么:若是被抓住了,也不至于挨罚,就是得忍受魏涯山长达一个时辰的絮叨,从尊敬神仙尊师重道讲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最后以一段慷慨激昂推心置腹的演讲结束,听得小弟子热烈鼓掌、满眼是泪,眼眶下面都蓄了一层黑,熬的。
小弟子深深受到魏涯山苦口婆心一个时辰的教导影响,深有其感,跑过来跟脾气最好的柳轻绮分享自己的激情与感动。
“……掌门师叔说的那是什么意思啊,观微师叔,我没有听懂。”
“哦哦,有问题就问,好孩子,到时候小考给你多加两分,”柳轻绮大悦不已,“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说咱们山穷罢了,果子贵,买不起,省着点吃。”
小弟子瞪了眼,脸上因为聚精会神而显出两分真诚。这表情简直意料之中。他有些茫然地看他。
柳轻绮摸摸他的头,很真诚地一笑。身后方濯向他走来,抱着剑,也很真诚地一笑。
柳轻绮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容不变:“来就来吧,带礼物干什么,多不好意思呀。”
“与其说是送给师尊的礼物,不若说是师尊今日送了徒儿好大一礼,”方濯笑容无比灿烂,“掌门师叔刚刚派人过来告诉徒儿,师尊又拿贡品被抓了个正着,徒儿一看这还了得,不得赶紧过来接师尊,又觉得空手没诚意,这才带了把剑,礼轻情意重,师尊莫怪。”
“哎呀,哎呀,为师有什么可怪你的,你这爱师之心拳拳,叫为师好感动,好想掉眼泪,”柳轻绮说,“我怀里还揣着一只果子呢,给你擦干净了,怎么样,吃不吃?”
最后的结果大抵就是方濯推出剑,一剑劈到了柳轻绮的头上——当然,他不敢。他只能将柳轻绮那不知道为什么玩意儿做的心肝脾肺肾骂个遍,然后一口把果子吞了下去。自然下次拿贡品的事就得多他一个,此事暂且不提,且就说着花神庙里贡品失踪一案,倒是跟振鹭山上一事有两分渊源。
行至路上,方濯又想起那大堂里黄衣少女的事。他实则心里门清,此女非人即鬼。干他们这行的见鬼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按照资历来看,也得分个三六九等。方濯便是那最末流修真人士,跟着出任务还没够十次,所见鬼者,也不过寥寥几个而已,还都不是厉鬼,轻轻拿手一挥,便散了。
可苦了唐云意,只是听过,从没见过。那书里倒是连篇累牍写了不少,可当面儿见了还是吓得腿发软。他跟猴似的一窜,又一只秤砣似的啪地一下砸下来。如今花神庙一事似乎已经不算最诡异的,方濯口中的黄色衣衫少女明显勾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他有些紧张地贴近了柳轻绮,再抬眼时,已经看到了路的尽头:
“师尊,大师兄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鬼啊?”
“你大师兄长得漂亮,招了女鬼来喊他成亲了,”柳轻绮道,“只是一个猜测罢了,放心上干什么?不是鬼便是大乌龙,真是鬼那躲也躲不过,再说了要真有事先缠上的肯定是你大师兄,让他拖着那女鬼,咱俩直接跑。”
方濯有些无奈地说:“那我是真的冤死,我根本就不认识她。我估计她要么是曾经上过振鹭山,见过我并且知道我的名字,要么就是什么别的东西,见了谁都能喊出名字,你也一样。”
唐云意说:“你说的‘你’是谁啊?”
“姓唐的那个。”方濯懒得理他。唐云意将头往柳轻绮身后缩了缩,老老实实耸着肩膀往前摸着走。方濯接着说:“可是阿凛是谁?当时我身边没有任何人,她坐在桌子上看着上空,上面也不可能有人。”
“她布娃娃叫阿凛,丢楼上了,挂屋檐边儿上,你瞧不着。”
方濯一翻白眼。
插科打诨间,时间似乎也过得稍稍快了些,方濯原因这深夜赶路而出了点薄汗,可夜风一来,便感觉到浑身上下一片清凉。一轮月亮悬在半空,月光比几日前他自己不小心打翻的那一杯没什么茶叶的茶水都要透亮,真是好夜色。风也似乎卷了花岭的清香,顺着眼角眉梢颇带暗示性地一勾。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静得听不见一声鸟叫。夜风袭过没拧干的袍子的衣角,将那褶皱拍平又再度揉烂。花岭镇静得像个地方,又不像个地方。方濯觉得它像面镜子——一面承担着整个花岭荣耀的镜子,他从某户人家大院的墙壁上看见了摇曳的影子,像极了花岭之上,可转头一看,却只是一件件悬挂在庭院之中的衣衫。
必须说,这庭院里面挂满了的衣服给了他极大的不安。我们都知道衣服是遮盖身体的必然要素(当然如果你选择用被子也可以),如果你不穿衣服出去,铁定得叫村头几个扛着锄头的大汉把你认定成是流氓,先拿纯天然无污染手工自制一钱一包的肥料给你来一下子,再揪着你的衣领——但由于我们已经事先做了假设,此刻你是流氓(或者是因为某些原因而没有穿衣服),所以他抓住的只能是你的脑袋与躯干相连的部分——扔出去。扔出去,带着风的,还带着人们眼睛的锋。于是这时候你就从那锋中了解了一些什么:这些热心的人们是多么善于助人啊!他们正以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帮助你认识你自己。你将会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一切:你是美丽的、温和的、魅力十足的,这一点会使你傲然而立。但同时你也会看到其他的目光,它们告诉你你是丑陋的、喧嚣的、浑身倒刺的,这又会使你伛偻如耄耋之际。随后你又会从那美丽的目光中看到点儿别的什么,可无论如何这样的目光都会使你感到不适。于是你弯下腰,你将会明白,对于人类的躯体,没有多少人对它感兴趣。谁稀罕看你胸口那俩玩意儿、或者是将目光聚焦于你的□□?一切只是因为私密感所带给人们的得以窥探秘密的刺激。所以我们才有了衣服——因为我们的生活中缺少刺激,想要得到它,就需要进行伪装,哪怕是把它变成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衣服之下的东西就算大家都知道,可在遮掩之下,它依旧是个秘密。只要有秘密,就会有人想要去解释,这时候它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请来寻找我吧!它这样说道,手上长了长出三丈远的指甲,可以完美地从你的脚踝穿透,一直探到喜马拉雅山。它说道:你需要得到一个答案!目光紧紧落在你的脸上就好像那位颤颤巍巍的老村长,可它眼神飘忽、神情不定,那才不叫害怕呢。那是激动的颤抖。有时候窥探别人的秘密并不是好事,它就是想告诉你这个。真正的秘密在层层包裹之下,它一定不会让你轻易瞧见。道理就是这样,我们现在可以祈祷这三个人能够看明白点什么,不过至少现在看来,一切都无关紧要——在花岭镇的西郊,月光璀璨而静若深水。花神庙面前那株已经枯死的桃树枯干随风摇曳,虬枝漫卷间似是已过千年。夜风吹动枯枝沙沙作响,此处静得连一声蝉鸣都听不见。花岭沉寂在一片夜色里,在远方的世界中它看不见影子。再回头看,整座花岭镇沉在一片安详的、挂满了衣衫布裙的五彩斑斓的天地之间。夜色像是一张黑布将它兜了个完全,它热情璀璨,但是层云阵阵: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只拳头还是一把剑。等到夜色即将临近黎明的时候这些云才会散去:不过不是现在。柳轻绮走在最前面,当他的头发被桃花枝勾住了的时候,他很轻很轻地发出了一声疑问。
“白天似乎没见过这棵桃树,”柳轻绮说,“如果有,我们不应该看不见。”
他转头向两个徒弟求证。方濯只能摇摇头:“我不记得,我似乎是见过,又好像没有。”
这事儿并不稀奇,毕竟他们只来过一次。而第一次来的时候,村长带着他们从巷子里穿了过去,没有人在意紧随着镇子边缘的地方是否有着这株枯死的桃树。方濯转头看向它,觉得它像是有三个自己高。花神庙前的树木不应该枯萎,如果花神真的存在的话。而村长也不应该不告诉他们,如果他真的曾经来过很多次花神庙的话。
方濯再次转头看去,在一片深重的夜幕之下,花神庙就好像一座山一般静静地坐落于面前。此时的庙宇远没有白日那般破败,门口的枯叶不知被谁打扫去了,单就外表来看,也算得上是焕然一新。这儿只有一盏灯,点在花神像之前,白日里已经被熄灭了。此时纸糊的窗户里正闪烁着某种昏黄的、跳动着的火光。那光线像是要将窗户戳了个洞,方濯只看了一眼,就感觉如芒刺背。
柳轻绮站立在桃树之下,他的脸在月光之中显得半明半暗。方濯听见他很轻松地说:
“走,进去看看。”
唐云意说:“师尊,我和大师兄一起进去吧。”这时候他倒显得还有两份靠谱:“你没带剑。”
唐云意说得不错,柳轻绮嫌出行带剑太重,他自己又御剑总是七扭八歪,便索性两手空空,什么也不带,只带个头去,还美其名曰“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不给大家添麻烦”,在最后有最多麻烦的也总是他。平素那剑总是方濯拿着,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可这次方濯也因所要带的东西实在是有些多,没有空余地方再给他放这个。
说着话,两人的目光一同朝着柳轻绮投去,方濯握紧了手中的剑,某种兴奋却又有些恐惧的情绪蔓延上心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低沉地说道:
“若是有事,我和云意会喊你的。”
柳轻绮转头看他,方濯在那一打眼,觉得这人的唇角似乎是微微勾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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