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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水的气味,这个时候就会有一线红色的腥鲜,在阳光中闪闪灼灼,牵着他的鼻子,把他引到哪对雪白的大奶面前。他们不怕挨饿。他们总能找到奶吃。村里怀孕生孩娃的女人每家都有一个。不管女人们是干啥儿,下地干活,到沟下洗衣,在门口淘麦纳鞋,凡是女人就都挺着肚子。下地的女人,肚子大都刚刚挺拨起来,像吃得过饱一样,肚子虽然大了,奶水却还绝然没有。下河洗衣的女人,多是怀孕了五、六个月或七八个月,离生育还有一些时日,奶子已经如细面蒸馍样发了起来,可奶水也还依旧如悬壁上的渗泉一样,不抵吃喝一口。只有那些只能坐在门口半天不动、或淘或fèng的女人,已经是生在眼前,奶子已经胀得疼痛,你站到她的面前,她会说快来呀蓝娃、四十,你两口儿来吸吸我的奶水。这就有了一顿甜美。那个季节,真的是不曾饿过一日,且槐花也能当饭。桃红李白过后过扣,槐树上白汪汪地如擎着一树冬雪。领着男娃女娃到那树下,或者被大的男娃女娃领着,站在沟崖的边上,槐花的香味便火辣辣地烧着鼻子。伸开胳膊,从树上拽下几把,就吃得肚子胀了。渴了就回村寻奶或者喝水。那天日落时分,大街上有风吹着,没有哪个快生的女人坐在门口,司马蓝就到胡同口前立下,把鼻子伸到胡同里吸吸,不见那腥红的鲜味,又到村子中央抽抽鼻子,再到村后一条胡同树下,最后在村西的风口上,他用心把槐花的雪白香味从春天的空气中推到一边,又把香椿叶和皂角芽的嫩青酷香放到鼻子一侧,最后就从牛圈、猪圈、羊圈混合的黄色气味中,找到了一丝那熟悉的半红半绿、类似水血相混的羊水味。他把蓝四十和杜柱叫过去,扯着四十的手,让杜柱、杨根、柳根都跟在他们身后,逆着落日中的微风,绕进一条胡同,那熟悉的一线气味就显得粗壮浓烈了。他们跟着那气味跑起来,拐过墙角,换一道胡同,甩掉几家院落,最后到他的姑姑司马桃花家门前时,那气味就不再是绳样一股了,而如泼在地上的水样一滩。他们在门前呆立一会,这才忽然发现那一天杜柏并没有跟着他们去吃槐花,仿佛明白了啥儿样,司马蓝一把推开了姑家掩着的大门。院里的羊水味便哗地一声涌过来,噎得他们每人打了一个嗝。他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么酷烈的羊水味,像一个突然站在过年杀猪时洗肉的水池边上一模样。他从那羊水味中淌过去,到上房东屋,朦胧的感觉便被证实了。姑姑生娃了。竹翠出世了。姑夫杜岩正在房后树下埋一盘血淋淋的脐袋儿。父亲司马笑笑在正堂屋里独自吸着烟,脸上的释然厚得如挂在坏墙上的泥皮样。里屋的床前边,母亲杜ju正在洗着姑生竹翠的孕血衣。床前林立的一片是来看热闹的哥哥森、林、木。杜柏立在母亲面前,手被母亲紧紧拉着,脸上泛着妹妹出生给他带来的新奇的浅红色。桌角放的半碗挤出的奶水上,已经结出一层薄薄的皮。司马蓝立在哥哥们身后,他不为那半碗奶水激心动情,他为自己能在村头的椿香味、皂芽味、杨柳味、槐花味、畜圈味、尘土味、麦苗味,七七八八,十余中气味中,不仅能辨别出最淡的羊水味,而且能跟着那一丝气味找到生产的床前而激动。他的心里有一股暖温温的东西如冬天刚烧热的水样荡动着,拍着他的胸膛噼哩啪啦响。他木然迷醉地立在那床前,眼盯着床上的姑姑,看见姑姑脸又黄又白,漂亮得如熟后生病的杏,越发地散发出一种香甜味。他望着姑,姑也盯着他。姑说老四真叫蓝了?又把目光搁在娘那如扣了锅样的肚子上,说叫蓝了不定就真的生一个女娃呢。不等娘回句啥话儿,又说跟蓝百岁家订亲,还不如给他这表妹订了呢。司马蓝不知道姑说的啥意思,可随着姑的目光月色样落在她自己的怀里,他就看见姑姑的怀里有一只不长毛的虫儿在蠕动,浑身上下红得如煮熟的肉,拳头似的头上,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皮子却松得把皱纹堆起来。
他有些奇怪人初生的模样儿,又有些恶心那样子,嘴里渗出了股寡淡无味的水,冷丁儿想从那屋里退出去。他想起四十的头发,黑丝线样一根一根,都长到耳根下,他盯着姑姑怀里的那个老红薯似的表妹的头,四十的头发在他心里飞舞得漫天弥地了。姑姑说让这妮儿长大做老四蓝娃的媳妇吧。娘说你看他盯着奶碗眼珠都要流将出来了。姑说蓝娃,端走喝去吧。他不想喝却还是抢一样端走那半碗奶,朝姑家大门外边走出去,把那半碗奶给了蓝四十。四十喝那半碗奶水时,他的目光就贴在她的头发上,那头发果然飘动着扫得他心里痒痒的。麻雀在他们头项归巢了。落日在西山梁上,孕血一样把半条山梁染红了。他们把空碗放在杜柏家门前的石头上,又闻到了一股有些黑紫的羊水味,跟着那黑紫的味道到村后,看见有一股羊水如洗完衣裳晾晒时流在地上的水样从两间房的门槛下边渗出来,推开院落大门走进去,不知道啥时儿村长已经先到了。他已经接过了生,正在那两间房的正屋洗手上的羊水和血迹。有个孩娃有生以来的第一场青青紫紫的哭闹,从里间屋里歇斯底里地传出来,山崩地裂地把那房上的苫糙振落了。娃他爹说,他哭得厉害呀。村长说刚来世上,哭就是笑哩。谢谢村长,娃他爹说,有你这把接生的好手,明年这个时候让我媳妇再生一胎。村长说生吧,都怕生娃儿,人又死得急,村子慢慢就在这世上丢了呢。说完话,从村里便及时地又传来村长──村长──我媳妇快生了──的叫,村长便把手在裤上擦两下,提着他那兜镊子、钳子走掉了。司马蓝和杜柱踏着那门框下的羊水走进屋,桌角上果然又放着半碗挤出的奶。这半碗奶水他和杜柱分喝了。放下碗走出那两间糙房屋,村街上的夕阳已经只有一抹了。黄昏悄然而来,世界冷丁鸦静无声。一天间结束前的寂寥走进了村落里。栓进牛圈的牛在倒嚼着青糙,怪异得如开水泡过的热糙味从牛的嘴里散发着。鸡回窝去了。猪在绕着空槽走动。猫和狗都在门口静静的卧着。这一天,是三姓村最为辉煌的日子呢。从日出到日落,一个村共添了六个孩娃,四男二女。
还有五个或者六个要在夜里降世哩。司马蓝们站在村口上,杜柏也从生完妹妹的母亲身边走来了。分别为五岁、四岁、三岁的森、林、木,不知啥儿时候如蘑菇样从地面钻出来。六十、五十姐妹是来唤四十回去吃夜饭,可到这儿却都不言不语地站到了孩娃群儿里。他们都看见西山梁上水淋淋的血红着。落日不见了,只有一堆血迹在与山梁相接的天底搁放着。都听到了落日消失时如树叶旋着的飘动声,闻到原先村里四月间又清晰又粘稠的春香气息没有了。略带着腥臭的茶色的羊水味把村落淹没了,像汪洋大水把村子冲走了。村街上村长接生的脚步如鼓点一样敲个不停。那鼓点的间隙,越发使世界的温馨静谧浓得如墙样推不开。他们在村口看着村外的落日,听着村里的动静,看山梁的远处,岭岭峰峰都如静谧中睡熟的牛群背,在呼吸中微微晃动着。那些被夕阳染红了的麦苗、野糙,宛如了牛背上的毛。那同一天来到世上的六个孩娃,好像有哪一个在哭唤,红嫩嫩的嘶叫丝线样飞在村口的半空里。司马蓝的肚子里灌满了槐花的浆汁和奶水,他在路边洒了泡尿,那汇起来的尿液,白浓浓和奶水一模样,流成一条小河沿着路道朝村子中央淌进过去,杜柱尿到了裤子上,他哭了,别的孩娃都清粼粼地笑起来,杜柱也就又跟着笑起来。笑了后杜柱说,喝的奶都尿了,我还要喝奶。这当儿,山梁上叽哇一声响叫,他们扭头一看,日头彻底落山了,连一抹血红也没了。抬头就见上弦月紧跟紧地挂在天空。一群星星如他们尿时溅起的尿珠样凝在月亮的四周。夜晚来到了,司马蓝说我也还想吃奶呢。老大司马森说都回家吃饭吧。司马蓝说我想吃奶我能闻见谁家里有奶哩。孩娃们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都跟着他踩着月光回村了。又有谁家新上世的孩娃在哭泣,是女娃,那哭声又尖又红如村子那头飞来的一把针。他们迎着哭声走进一户人家里,才知道那女娃是因娘生了三天还不下奶才哭得和针一样儿。从那一家走出来,他们踩了一滩水,把羊水的味道从水滩踢起来,便跟着羊水的味儿到了那有一滩羊水流到门外的人家去,在床前默站一会,那床上的女人就撑起身子说,你们来得这么多,一人只能吃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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