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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长辈想女心切,总是不自主地混淆时间空间,恨不得女儿永远是三岁小囡,手抱肩背,一时见不到父母便啼哭求助。
黛儿父母是那种典型的南方性格,热情得略带夸张,但为人十分周到,宠爱女儿之际,从不忘对我问候兼顾,殷勤不已。又说:&ldo;你舅公又犯病了,前天还打电话来说想你,你不如去看看他吧。&rdo;
黛儿懒懒地没有兴致。我看到陈伯母一脸失望为难,忙劝说:&ldo;去吧,说不定可以从舅公那里打听一下陈大小姐的故事呢。&rdo;黛儿这才答应探访。
陈伯母赞许地看着我,点头说:&ldo;人家的父母怎么就生得出这样懂事乖巧的女儿呢?偏偏我的女儿长到二十多岁,还是一点不听话。&rdo;
黛儿只嘻嘻笑,对父母也如对男朋友,扭股儿糖般腻在身上,动辙拥抱亲吻,挨挨擦擦,身体语言永远不厌其烦。陈伯母一边推着嗔责:&ldo;这么大了还撒娇,也不怕别人笑话?&rdo;可是看着黛儿的眼神却写满宠爱纵容。
我不禁苦笑。听话乖巧有什么用?如果亲生父母陪伴一旁,我宁可做一个顽劣弱智的混小子,天天被父亲揍也心甘。
黛儿的卧室小而拥挤,有一种过份的精致,一应床上用具全部织锦绣花,莲花形的纱制帐篷如诗如梦,桌椅全部配套,细微处刻着精美雕花,从小到大搜集的各式毛公仔不舍得丢弃,专门打了一个柜子存放,梳妆台上香水瓶子总有几十种之多,一望可知,这房间的主人是一个自小生长在宠爱的娇公主。
不像我,房间装修全无个性,换一幅被罩也要由母亲说了算,所以一毕业有了经济能力就要急急搬出,好有权自说自话增加一两样心爱的小摆设。
黛儿并未提前通知归期,可是她的房间里仍然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一望可知做母亲的即使女儿不在家也天天代为打扫。更让我想起唐讲师的家,我刚搬出去一个礼拜,哥哥已经忙不迭地在里面堆满杂货。
晚上,我与黛儿联床夜话:&ldo;你打算什么时候同你父母说实话?&rdo;
&ldo;到不得不说的时候。&rdo;黛儿自有主见,&ldo;那时木已成舟,他们就不会反对我的孩子出生。&rdo;
我不以为然。这样子利用父母的爱心来逼他们就范未免残忍。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由着她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天下午,黛儿果然带着几件西安特产同我一起去探望她舅公。
舅公比想象中要狼狈得多,苍老而憔悴,每说一句话就要喘上半天,喉咙里咳咳地堵满了痰。按说他要比黛儿祖父小上几岁,可是看起来反而老十年不止似的,据说是因为&ldo;文革&rdo;中吃了许多苦头所至。他与黛儿祖父一直不合,至今提起还愤愤不平,每句话都是一个感叹句。
&ldo;你爷爷是个坏蛋!&rdo;他这样对黛儿宣布,&ldo;咳咳,我本不该当小辈的面说他坏话,实在是他太可恶!咳咳,他娶我妹妹根本没安好心!咳咳,他害死我大妹妹!咳咳,他演的好戏逼我爸把小妹嫁给他!咳咳,他骗我们家的钱!&rdo;
舅公年已耄耋,脾气可依旧暴烈,说不上几句便已满面通红,剧咳不止。
表婶忙过来拍抚婉劝,望向我们的眼神颇多责怪。
我不禁讪讪,黛儿却还不甘心,紧着问:&ldo;他怎么逼太爷把小奶奶嫁给他的?又怎么骗的钱?&rdo;
表婶忙阻止:&ldo;爸爸,别说话,小心呛着。&rdo;
我更加羞愧,顾不得自己只是客人的客人,抢先说:&ldo;舅公保重,我们先走了。&rdo;
黛儿还要再问,我忍无可忍,拉着她便走。舅公犹自一边咳一边挥手:&ldo;你明天早点来,咳咳,我好好给你讲讲你爷爷干的那些坏事!咳咳,他老小子谋我家产,咳咳咳……&rdo;
出了门,黛儿还在盘算:&ldo;咱们明天再去,非把这故事问出究竟不可。&rdo;
我忙摆手:&ldo;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再去。&rdo;
&ldo;你难道不想知道故事的真相吗?&rdo;
&ldo;想,不过,我怕你表婶用棒子打我出来。&rdo;
可是,就算我敢去,也再没有机会听舅公给我们揭开谜底了‐‐他于当夜哮喘病发,只挣扎数小时便与世长辞,带着没说完的故事,永远地别我们而去。
黛儿与我都莫名沉重,隐约觉得舅公的死与我们有关。如果不是问及往事触动了他的记忆与痛楚,舅公也许不至突然去世吧?但是另一面,我们更加好奇,那未说完的故事,到底是怎样的呢?
舅公下葬那天,是个阴雨天,雨不大,可是没完没了,就像天漏了似的。陈家是个大家族,送葬的足有上千人。黛儿香港的爷爷奶奶当然没来,但是电汇了一笔礼金,附信说舅公一直同他们有误会,恐怕不会愿意见到他们,再说年已老迈不便远行,只好礼疏了。
表叔表婶将信揉成一团扔了,礼金却收得好好的‐‐这才是现代人,情归情,钱归钱,爱憎分明。
舅公却不一样,舅公是老派人物,太强的爱和恨,但是现在这些爱恨都随着他去了。
我想我是永远无法知道他同黛儿祖父究竟有怎样的纠葛,也永远无法知道陈大小姐是怎样死的,小祖母又为什么会嫁祖父了……可是我已无法忘记这故事,自从那个香港的午后我在陈家阁楼的旧报纸上发现那则轶闻,我就已再也忘不了。
连日阴雨阻住了许多人的归程,舅公的亲朋故旧来了许多,那些亲戚闲极无聊便只有挨家串门,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只有老人才有这样的闲情寻亲访友,年轻人还不紧着到处扫荡土特产商店捡便宜货呢?
而我和黛儿是一对懒人,宁可躲在家里看书也不愿踩在泥泞里到处乱逛。雨敲打在窗玻璃上的丁咚声和着黛儿朗读童话的声音,听在我耳中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那里有一种天堂般的静美和纯洁。
&ldo;小人鱼问,&lso;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么?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住在海里的人们一样地死去呢?&rso;
&ldo;老巫婆说,&lso;一点不错。他们也会死的,而且生命比我们还要短暂。我们可以活到300岁,不过当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了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水上的泡沫,甚至连一座坟墓也不留给我们所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是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相反,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无止境地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的星星!它们可以吹起清凉的风,可以把花香布在空气中,可以到处传播善良和愉快的精神。&rso;&rdo;
我心里一动。这番话,倒像是秦钺说的。
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
黛儿正读得兴起,只好我去开门。那擎着黑油纸伞站在雨地里的人让我大吃一惊,简直怀疑黛儿童话里的老巫婆跑到了现实中来‐‐那老人穿着黑色香云纱的唐装裤褂,据说以前这是很讲究的质料款式,现在看着却只觉从墓堆里翻出来似的,加之她的整张脸已经皱成一只风干的黑枣,张开嘴,可以直接看到裸露的牙龈肉。那简直已经不能算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呼吸尚存的人的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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