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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开走了。
她和李主任就含着眼泪分了手。
一路上的颠荡,金莲都想着李主任的泪,清清亮亮,滚滚圆圆,从两个眼角流出来,七拐八弯,流进了李主任的脖子里,又被李主任雪白的衬衣领子擦去了。山脉像流水样从车窗外边流过去,刘街也如流水样从她心里流过来。
她知道刘街在她离开的三天之后?被李主任的一个公章最终改为镇子了,村长庆做了镇长呢。
老二做了什么,虽没确实的消息,但她也都可以想得到。她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刘街的人了。
李主任说过村长庆和老二去洛阳看过他,可李主任因开会忙没见村长和老二,也没有让他们去家看金莲,说刘街改为镇,是因为经济建设上去了,改革开放搞得好,说这样看来谢去反而有些不太正当了。眼下,金莲就要回到刘街了,就要看到村长、老二、月、王奶和郓哥他们了。最终是因为她刘街才终是改成了镇,她知道她一从汽车上下来,镇长庆就要领着许许多多半年前在门口送她的刘街人,在西门路的东头候着她,见了她就都会慌忙来她的手里抢行李,问这问那,说许多热暖烫人的感谢话。不消说,老二是要对她毕恭毕敬的,月也再不会如半年前那样乜眼看她了。也许,街心花园里会塑着她金莲的青石像,或汉白玉的雕像啥儿的,因为城市的公园、街心花园都塑有半裸着的女人像,那女人都是年轻、漂亮,头发飘得风中柳枝样。还因为,因为她金莲刘街才被改成了镇,因为,刘街再也没有女人比她金莲柔秀貌美了。她想,街心花园如果有她的雕像时,刘街若还需要她去为刘街死,她就毫不犹豫地为刘街死了去。她想,日头说偏也就悄无声息偏西了,黄昏就将飘然而至了,倘若村长和村里人都到村头来接她,而这长途客车不急不忙地摇晃着,村长、老二们在那儿等着该是咋样焦急呵。金莲坐在车前的座位上,她想催司机把车开快些,可又觉得自己没啥儿资格催人家开快车,就那么无奈地坐在窗口上,望着道道山岭朝车后慢慢滚过去,片片麦田朝车后慢慢扯过去,路旁的杨树、桐树、柳树朝车后慢慢倒过去,然后闭了一会眼,好像睡了一阵儿,又好像没有睡,待她睁开眼睛时,落日就在车窗上血浆浆的转为红色了。
刘街愈发地近了呢。
金莲的心里开始狂烈地跳起来,胸脯上有如马队奔过去。她看见了车外山上的关帝庙,庙里有人在烧香,有人挑着割过的麦捆从庙前朝着山下走。刘街快到了,三几百米就到了。
她把手放在行李包上擦擦手心的汗,将头朝窗外伸出去,试图看看在西门路路口等急了的村儿门,可司机喝斥了她一句,说不要命了嘛,她就又把头给缩回了。
车终于就停在了路口上。
金莲忙慌慌提着行李下了车。
客车又按部就班地开走了,往县城开去了。
落日干燥而酷烈,仿佛是铁匠铺那被火烧红的薄铁皮铺在村头、路上、山坡和宽敞的西门大街上,有一股淡淡的细尘在街面溜着脚地腾动着,落日把那细尘照得锐红刺眼,车上有汽车开动时的风,下了车却一切都迟缓滞动了。
静得很,落日西移的声响如飘旋的枯柳叶样响,大街上嗡嗡的声音仿佛几只蝇子在金莲的耳前飞。
村街头没有一个人。
没有人来接金莲,只有当初写有刘街二字竖在村头丁字路口的路标,被一米半高、两米半宽、墙似的一块巨型青石取代了。青石竖在一个长方形的砖垛上,正中凹下二指深,凹坑里凸出了三个字‐‐西门镇。西门镇三个字皆用红漆涂抹了,艳红如新,仿佛还能闻到刚涂进的漆味。金莲朝四周迷惑地打量着,看见西门镇的巨大路标上落着一只灰麻雀,麻雀飞走时,在金莲的心时蹬落了一层灰。她把目光朝街上望过去,看见了许多家店铺正在关门窗,看见新开张的一家酒店正请电工在门口收拾门牌灯,看见有两座新楼房在大街的这头像炮楼一样突兀在站立着。半年前那儿是集贸市场的平房管理站,现在那儿的楼房已经拔地而起了。
街上的行人都是脚步匆匆的,她看见了一个媳妇仿佛是她家对面山货铺女主人,想唤叫一声时,人家却朝纬几胡同拐走了。她心里开始滋生了一股浓烈厚重的落寞感,发现村头没人来接她,如同发现了对西门镇来说,她金莲不过是一个外乡人。宛若走错了门,金莲提着行李,忽然有些想退回到哪里,退回到公共汽车上,或洛阳李主任的家里去。然她知道这西门镇就是她的家,她只能进家不能退将回去了。应该是有一片村人站到这儿接我的,金莲想,没有一片也该有上个,至少村长、老二和那些当了镇上干部、原来只是行政村村委会的干部们,他们应该像接回娘家的姑女一样来接我。
金莲想,这时候有谁来接我,是男的让我脱衣我就给他脱下来,是女的让给她跪下叫娘我就跪下把她叫娘。金莲的脸上凝了一层灰色,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样,心里酸酸的想和李主任与她分手时一样流出两行泪,可她终是忍着没让那泪流出来。日头仅剩最后一抹红色了,从街头抽走的日光如谁在那头抽去铺在街这头的一匹红绢绸。她听着那落日的抽退声,看见从西门镇的巨大青石路标下钻出了一个孩娃儿,蓬头垢面、赤背光脚,仅穿个早该洗的黑布裤衩儿,仿佛是从土粪糙窝刚刚睡醒的一个脏兮兮的精灵朝她飘过来,到距她几步远时,精灵立住了。
‐‐郓哥。
郓哥望着她不说一句话。
她慌忙朝他走过去,丢下行李,蹲下拉着他的汗脏的两只小手儿。
‐‐郓哥。
郓哥依然望着她,脸上半痴半呆,宛若有一层布贴在他脸上。
她说,你是来接我的吗?
他微微朝她点了一下头。
她说,你知道我今儿回镇上?
他又朝她落叶飘飞样轻点一下头。
她说,你咋知道我今儿回来哩?
他迟疑一会说,全镇人都知道你今儿回来哩。
她慢慢地在他面前站起来,
‐‐你奶呢?
郓哥勾着头。
她说,
‐‐你奶在屋里烧饭没来接我是不是?
他张张嘴合上了,合上了却又张开了,盯着金莲慢声细语说,‐‐奶走了。你走了三天,村委会扒房盖镇委会的大楼哩,奶去那架子下面捡柴禾,掉下一块砖就把奶给砸倒了。没流血,也没破上一层皮,可夜里奶她叹了一阵长气,好好睡着,来日日头一照进屋里奶就在床上不动了。
金莲心里先是由慢到快地跳着,后来轰隆一声,冷汗立刻袭出来挂在了她的额门上。
‐‐你说啥?
郓哥死死盯着金莲的脸,
‐‐奶走了,奶不管我她先走了呢。
金莲抬起头把目光从路角的两棵桐树间穿过去,看见王奶的茶屋一如既往地立在路边,石棉瓦的房坡上,落了许多树枝和麦秸,还有为了压风的砖块和石头。就那么盯着那房子怔了一会,她看见黄昏从西门大街的那头走过来,所到之处如半空飘着一层浅黑暗灰的纱。她开始提着行李,扯着郓哥朝着黄昏里走,走得不急不快,过王奶的茶屋时,还淡下步子看了看那挂在门上的锁,到踏上西门路的水泥路面时,有许多家的生意夜灯开始闪亮了。一切都如有人安排了一模样,一家的灯亮另一家也就跟着亮起来,于是间,一条街一个镇都亮起了灯,就宣告着说白天过去了,夜晚开始了。这当儿金莲才看清刘街果然不是原来的刘街了。西门镇就是西门镇。街道还是原来的街道。房屋也都还是原来的房屋,可原来临街的生意人和营业房的门厅招牌却面目全非了。半年前街这头只有一间房的理发厅,成了有三间大厅装修现代的鸳鸯浴池,原来路东张姓的铁匠铺,改成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贤人饭庄。路那边的棚房川菜馆成了上下两层楼房的重庆火锅城,还有卖丝袜、耳环、辱罩和透明女人三角裤的夜市部,卖各种小吃的手推车,全都和原来不是一样了,灯光更亮啦,小摊主们也都统一穿上了卫生白的工作服。一个标着咖啡屋却是卖各种茶叶水的营业厅前,全都用假的树皮装修得又野又新鲜。一个名为现代音乐厅的地方,播放的都是地方戏。一个露天舞场,音乐现代,去跳舞的男人却都穿着拖鞋叼着烟,姑女们勾肩搭背,进舞厅如同去看戏,手里都还提了累身后坐下歇息的小凳子。然而这些门厅前边的灯光招牌,却和古都洛阳的一模一样呢,闪闪烁烁,花花绿绿,果真召示了都市的形态和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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