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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迹满城风絮（第1页）

乔樵顿了一下，他踮起脚抓住了空中正在飘扬的絮状物体。“那时是阳城柳絮纷飞的季节。这些白色的细碎羽毛让妈妈更加烦躁，她开始更加频繁的酗酒和坐在窗台上，一开始的时候，我会哭着拽她的衣服下摆求她下来，后来我也习惯了，她不会掉下去的。等到太阳从那边的楼顶掉下去，她自然会下来。”

“她会给你做饭吗？”

“有时候会。在她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她会非常精心的做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然后一样一样跟我介绍，这是她和爸爸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吃的，这是她给爸爸第一次做便当的时候做的。我必须夸那些菜好吃，否则她就会大发雷霆。”

“那其他时候呢？”

“大部分时候她会打包她餐馆里的剩菜给我吃。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她就什么也不做。所以我童年的很多时刻，都是饿得胃痛的状态。我问她要东西吃，没有用的，她只会冷冷地看着我，被我缠得烦了，还会破口大骂，把一切最肮脏最不堪入耳的称谓都加在我的身上，好像我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上天派来折磨她的恶魔。”

“其实她偷偷打包剩菜的事店长一直都知道，只是看在她带着孩子一个人不容易的份上从来不揭穿她罢了。直到那一天，我放学回家，听到店长在我家里和我妈妈争吵，他让她嫁给他，我妈妈咬死不肯，在我妈妈看来，虽然她一直没有结婚，但她的身体连同灵魂全都属于我爸爸，任何人都不能来玷污。后来那个店长开始撕扯我妈妈的衣服，她在挣扎，但是没用。我拿起妈妈藏在枕头下的那把匕首指着他让他快滚，那个男人看到了我，放开了我妈妈，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用力啐了一口唾沫。妈妈捂着脸蹲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那是第一次，我保护了妈妈，我很骄傲，但是很快，我妈妈丢掉了工作，在阳城的各个餐馆也干不长，那些小店面里的店长在接到某个电话就抱歉地冲我妈妈笑笑。她就知道，她又要换工作了。”

“那时候她已经与社会脱节很多年了，除了刷盘子什么也不会，为了生计艰难奔波的那些日子里，她所有的表情都只剩下了绝望和无助，阳城再多的阳光都温暖不了她。后来，她连房租都交不起了，我和妈妈实在没办法在阳城生活下去，于是回到了风海市，她带我找到了爸爸。”

“她求爸爸把我送到一中的初中部去，其实那时候我只有十岁，学籍户口什么的，也都落在阳城。但我妈妈有种执念，我一定要进一中，而且是以比乔森更年少更骄傲的方式进去，从四年前她接到爸爸那个电话开始，这个执念就在她的心底埋下了种子。”

“那时乔森正在准备高考，爸爸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得全数答应了她的要求。还给她找了个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把她安置在风海市的另一边，离他远远的。”

“于是我顺理成章进了一中，又因为家离得远的关系，顺理成章住了宿。我很感激他的安排，因为这样我一周有五天都不面对妈妈，爸爸冷淡的态度让她的性格更加偏激了，那个苍白的躯壳里住着一个被爱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灵魂。她让我感到害怕。”

“爸爸不会去那个家里找她，但会来学校里看我。看我的时候，他会买一点牛奶面包什么的，还会偷偷给我一点零花钱。但我是绝不被允许喊他爸爸的，他对我一直谎称我是他的侄子。”乔樵露出了一个有点凄凉的笑容，他的眼神哀痛又粘稠。

“你恨过他吗？”

“小时候恨过，恨他生了我又不管我，恨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就我没有。但这种话是绝对不能在我妈妈面前说出来的，虽然她有时候也会恶毒地咒骂他们一家，但她绝对不允许我表露出一丁点对他的恨意，在她看来，我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我必须无条件的喜欢爸爸，或者说，讨得他的喜欢。”

“在妈妈日复一日的催眠和洗脑下，我对他的恨也没那么深重了，日渐转变为一种哀痛的期待，那一点点的，哪怕只有一点点的亲情的期待。”

“在我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伟岸高大，他比我同龄人的爸爸年纪都要大，但比他的同龄人看上去更加苍老。看到他枯黄的没有神采的脸和像冬天干草一样的头发，我忽然就原谅了他这么多年的缺席，我知道，他这么多年过得也并不安心。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决定做一个天真的小孩，把所有那些敏感的情绪都掩藏起来。因为我，别人的人生已经够辛苦了。我要尽可能的单纯才不会给别人造成更多的负担。”

“乔樵，这么多年，你很辛苦吧。”夏郁把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她的手心冰凉，眼神却分外有温度。

“学姐。”乔樵背过脸再次哭了起来，他肩膀一抖一抖，引得夏郁心里一抽一抽地痛。“学姐，对不起。我骗了你。从一开始，我就是故意接近你的。我在爸爸的手机里看到了你们两家人的合照。我想更加靠近爸爸一点，哪怕是他生活里的其他人。对不起，学姐。”

夏郁把手拿下来接着抱着胳膊，暮色里乔樵听到了她轻轻的笑声：“我知道啊。”他有点惊讶地转过脸来看着她：“你知道？”

“生命中哪有这么多巧遇，不过是有人想刻意制造，有人不想拆穿罢了。从年初我知道你身份的时候起，我就隐隐猜到了你接近我的目的。不过没关系，如果靠近我能给你带来哪怕一点点的安慰，我愿意永远陪你演下去。”

“但我对你的感情，绝对是认真的，学姐，我喜欢你，没有半分虚情假意。”乔樵身上那股远超外表的成熟和深邃消退了，他的脸上还挂着泪，但脸颊已经红了起来，像个挂着水珠的红。专属于少年人的羞涩在他的身上展现出来，夏郁偏过头看着他，轻轻笑出声来。“好，我相信你。”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一群飞鸟从他们身后簌簌飞过，夏郁仿佛听到了它们把羽毛洒落在山岗上的声音。

下课铃声响了，风海大学的学生结束了一天中最后一节课，成群结队的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们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因为这一天来他们中的大多人什么也没学到，只是像个僵尸一样在教室里发呆、记笔记或者玩手机而已。经过这一对少年的时候，他们好奇地抬头看了看，这群年轻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不是江大的学生，尽管他们的年龄看上去相差不大，但夏郁和乔樵的身上饱含对未来的期待，像是马上就要从山坡上飞起来，完全不似他们行尸走肉般的空洞茫然。

“乔樵，就当是为了我。请你以后不要再假装天真也不要强装懂事，什么情绪都尽情的表达出来吧。请坚定、自在、坦率地活着，我要你快乐，这是我对你所有的期待。”

太阳彻底落山了，黑暗迅速笼罩住这片山岗。夏郁听到了乔樵的应答：“好。”

山岗的石块上开始密密的冒出露水，江城的六月份，晚上还是有点冷的，夏郁用手轻轻抚摸着胳膊，企图通过摩擦生出一些热量。乔樵自然的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外套上还残存着他的温度，夏郁的脸有点发烧，尽管乔樵比自己小了三岁，但他到底还是个男孩子啊。夏郁想要把外套脱下来，又发觉乔樵已经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动弹不得。只得轻轻开口：“乔樵，你带手机了吗？我出来的急没带。我该跟爸爸妈妈联系了，估计他们已经找我找疯了。”乔樵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没有一个未接电话也没有一条未读信息，他有点自嘲地笑笑，把手机递给她。

“喂，爸爸，我是郁郁。我在用乔樵的手机给你打电话。”

“郁郁你去哪了？我和你妈妈都急疯了。”

“我在风海大学。那边没事了吧。”

“没事了，你把他拉走以后安安也闹不下去了，和你乔叔叔荣阿姨一前一后的走了。”

“那就好。我在学校的后山。”

“好。到后门停车坪去吧，我把车开到哪里等你。”

夏郁挂了电话微微仰视着站在一侧的乔樵：“乔樵，我爸爸来接我，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我让他送你回学校。”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坐地铁回去了。你别忘了，我现在是成熟坚定的大人了哦。”乔樵有点顽皮地冲她笑笑。

“那你的外套……”

“你留着吧。什么时候等你染了红头发再还给我。”夏郁想起去年那个漫不经心的玩笑，有点无奈的勾勾嘴角。“那，再见了哦。”

“再见。”黑暗中女生用力地冲他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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