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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本意是躲开点贾家人,让葛韵婉去唱个白脸,叫那家人就当自己家不好相处就是了,便是儿戏心直口快,她日后说一声“年轻不懂事”,也能掩过去,谁知道这么一听下来,那家的混世魔王倒是先用上了自己原先想到的借口。她哭笑不得地跟太医打听清楚了葛韵婉的身子,又让帮黛玉、林徹也看一下脉,一应都问仔细了,才松了一口气,到漱楠苑来找黛玉说话。
锦荷站在廊下打帘子,指着床边上小声说:“姑娘正哭呢,雪雁同霜信在劝着,我怕姑娘哭的是大奶奶、二爷今儿个没给她外祖母家留面子,也不敢说别的。”
宋氏道:“你要是有你姐姐的胆量同性子,我也就万事无忧了。”锦荷亦有些惭愧,低下头去,跟着宋氏一起进了里屋,听宋氏吩咐打水,连忙赶着文杏前头去提水。
黛玉见了婶娘来,忙要擦眼泪,宋氏止住她的手说:“别这么揉,仔细一会儿红了,她们说有热水。”正巧锦荷提了水进来,她亲自试了试水温,取过帕子来说,“抬头,我给你洗一洗。”
黛玉鼻子又是一酸,拉着宋氏的袖子道:“我心里觉着对不起大嫂子,又觉着对不起外祖母--宝玉同我从小玩到大,我倒是知道他的心肠,那话说着着实混账,他却不是怀着坏心思故意说的。”
宋氏宽慰道:“你嫂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明儿个一觉睡醒,也就把他当不懂事的小孩子撇过脑后了,你倒不用太担心。至于你表兄弟的话,”她叹了一声,“越是无心,越是真心话啊。”
纵使再有心为宝玉辩白,这话也接不上来。黛玉心里一痛,想道:“宝玉的为人倒是不用多想,但以貌取人的功夫,还真是一贯如此,往常就说女子成了婚,就从珠子变成了死鱼眼睛,恐怕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看嫂子的。他平日要把我嫂子想成什么,才能脱口而出说她的容颜不佳?”又想到葛韵婉刚一回来的时候就对荣国府印象不好,此番一时情难自禁,又要落泪。
宋氏道:“你嫂子这样的经历,人都以为她是个爽阔的,其实过去那些事,都不好在她那里多说的。她这回这样伤心,除了是以为你表兄拿她取乐外,还有另一个缘故。当年她父亲,是那位老千岁--”她隐去了些话没提,“只是有一事,她嫁来后几年才透露了口风,提议招揽葛督军的,招揽不成又提议除之以绝后患的,俱是当年忠义太子的亲信,恐怕你也听说过他,叫做王子腾。”
黛玉捂着嘴,无声地尖叫出来。
第39章39
太上皇是个惯会自欺欺人的,葛菁之死疑点重重,但既然匪寇已除,他也就睁着眼睛说葛爱卿大仇已报,赦免了葛韵婉私自调兵的死罪,赐了块“智勇纯孝”的牌匾,就不了了之了。知道忠义太子和忠定王双双出了事,他们的旧党相争,这件事才抖露了出来。
时人说“葛女愤而起,夜奔凉州,召集父祖旧部,奇袭鹳洪山,手刃贼子”,她用葛菁的佩刀亲手斩下了叛徒和匪首的头颅,然后回凉州为自己私自调动朝廷军队一事请罪,朝野为之轰动,凉州百姓闻风而出,争相一睹这个奇女子的风采,想看看这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是不是一夜之间长出了三头六臂。彼时她数日未眠,入了城便下马,自缚而行,一身匆忙赶出的孝服溅满了血污,几要染成赤色,步履蹒跚,神色麻木,叫人看着也只得肃容起敬。
没人知道她到底哪来的胆量,唯有她自己清楚。
太上皇说葛菁得以瞑目之际,她分明是想哀嚎出声的,只有心底一只手狠狠地捂着嘴,才克制住了自己。她什么都知道,是谁来劝父亲归顺的,那人是奉谁的命令,后来又如何威胁父亲的,谁有能耐收买追随了父亲整整二十年、地位不低的亲兵,鹳洪山的匪寨一向欺软怕硬不成气候,到底是如何忽然有胆量截杀朝廷命官的,她俱知晓。更知晓的是,他们要父亲的命尚需找法子掩饰,但要对葛家可能知情的老弱妇孺斩草除根,却不需要顾忌的。她杀上鹳洪山,看着像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无所畏惧了,其实人皆不知,她正是因为惊惧,才放手一搏,拼出个鱼死网破来——闺阁小姐抛头露面做出这样的事来,足够惊世骇俗了,而一旦她的名声传出去了,她的生死,也就多了无数双眼睛帮着看着了。更何况,她一介弱女,纵有葛姓,又如何说服纪律严明的凉州军跟随其报这个私仇?人真义薄云天至此,冒着掉乌纱帽,甚至掉脑袋的危险听从她一个丫头片子的指挥?还是因为凉州军守备是忠定王的人,巴不得这事闹得更大些,方派出了人马。太上皇想来也是心里有底的,然而所谓的真相哪抵得过他的儿子。
也是好笑,替他开疆拓土、守边卫界的将军的性命不重要,党派倾轧也能装不知道,他的儿子们在他病榻前不够哀痛和睦才是要紧事。
也因此缘故,即便二王皆成过去,他们的那些幕僚走狗,依然能够畅通无阻地升官发财。王子腾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比其他人更端正些,因他是真心诚意效忠太上皇的,选择忠义太子,也只是为了太上皇百年后的事儿做考虑。是以当他发现忠义王买通了禁兵的时候,他尽了忠臣之能,太上皇因此分外倚重他。
于是那些他给忠义太子办事时犯下的错,死去的一两条人命,就更加不重要了。
葛韵婉确实是个气性有些大的人,脾气相较于宝钗等来说,也算不上好,但她真不至于为了纨绔子弟的一句真心话就要不顾小姑的心情,断了两家的来往。倒不如说,若是宝玉没来,或者说话做事得体恰当,她反倒要失望呢。如今有了个由头,彻彻底底地撕下脸来,不用面对着王子腾的亲戚假意客气,她总算能松了一口气。
毕竟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慈父枉死,家道中落,即便现下她已为人妻,将为人母,还是忘不了那日淘气,躲在父亲书房里的屏风后所听到的种种。
这些过去她当然不会去跟夫家人说,但夫妻本就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林征又不是傻的,哪里会看不出来枕边人心事重重,也是问了几年,才等到她放下心防。
但黛玉听来,却震惊得很。她已从林海之事上瞧见了官场黑暗,几乎就要信了宝玉那套官场无好人的理论,但同嫂子经历的那些比起来,她自以为的“已经看清了”却又算无稽之谈了。只是江南盐商也罢,那些想要用林家私产来填补盐政空缺的贪官污吏也罢,倒也离她离得有些远,顶多就是其中一二竟与外祖母家有些交情,让她心绪难宁罢了。可是宝玉的亲舅舅,却隔得那么近。
王子腾其人,薛蟠、宝玉避之不及,宝钗等却深以为荣,就是探春,也只认这一个“舅舅”。贾母尝说,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如今也就是眼看着的风光了,真正得力的,如今也只剩王子腾一人。因他的缘故,王夫人、王熙凤在两代妯娌里皆出挑得很,宝玉平时惹了贾政不高兴,也多喜欢谎称去舅母那里、舅母给的,多半能逃过一劫。可倘若王子腾如今的风光,当真是用别人的命换的呢?宝玉说那些官场中人昧着良心颠倒黑白的时候,包括了他的父祖舅伯吗?一时之间,她除了觉得难以面对王夫人、凤姐、薛姨妈等外,竟连一向拿王子腾当
也不是没怀疑过宋氏说的话——倒不是说信不过婶子的人品,而是林海之事的细则,还是她看过父亲留下的些许笔记方有个大概的印象,嫂子当时也不过是个闺阁女流,纵然葛家养女儿比林家更胆大些,大嫂又如何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想到外祖母家下人的口风,再推及薛家、史家,他们家主人做过什么事,被别人知晓了,再正常不过了。说来说去,还是林海留下的笔记,对岳母家同其亲眷在金陵的所作所为颇不认同,不自觉地改变了黛玉的态度。
她也不由地难过起来。
忠勇侯夫人好人没做到,在家里思忖了半天,终是决定还是拉着林家的好,特特拣了个下午来看宋氏,把贾家人不请自到的事儿一股脑儿推了出去。宋氏心里有数,面上倒看不出来,和和气气地同侯氏喝了一下午的茶,末了说:“征儿媳妇最近脾气躁,我们也不是知道,她自己也心里有数,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嘛,谁也不能说她什么。”
侯氏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忙贺喜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要说你这儿媳妇也过门这多年了,早该想到这事了,可不是他们小两口忙忙碌碌的,耽搁了这些年。”她倒是没提,这些年林征、馥环俱无所出,南安王府嚼舌头根,多说他们林家人身子不济,养育困难,如今倒能驳一下了。
宋氏笑道:“他们一向有主意,我也奈何不了他们。如今是到了他们觉得合适的时候了,不然我还能再等几年。”又对侯氏说,“现在我们老三在他三伯伯的孝里,不好娶亲,但要是有好姑娘,你可得帮着留意留意。我也晓得,这年头人家养姑娘都宝贝得紧,模样性情俱出挑得有不少,要再往上,也轮不到我们这样的破落户,但到底他也是你看着养大的,打小就叫你姨呢。”
侯氏自馥环同云渡的婚事后就心里起毛,闻言“噗嗤”一笑道:“你家老三连县主都看不上,还同我说你们家是破落户呢。”
也是她们交熟,才敢这么说话。宋氏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传出去,人家县主闺誉有碍,咱们可担不起。再说,倘县主当真垂怜,我们家也不敢高攀的,他区区一个举子,有什么福分肖想县主?”
“你家姑奶奶不是嫁进王府了?还有个更厉害的姑太太呢。”侯氏开了句玩笑,又说,“还有件事呢,你家老三的婚事我当然要放在心上,不过你上回托我打听的,族姬的事儿,我倒是有个人选。说给你听听。是你大儿媳妇的老熟人了,原先的凉州知府郁文善,婉娘家里出事的时候,他迁去了平都,否则婉娘不至于那么委屈——如今升到京里来啦,在大理寺,他家小儿子也是前年的举子,名叫郁启,今年一十九岁。我那天瞧了一眼,模样十分出挑,性情也温和,郁夫人去得早,一进去就没有婆婆,妯娌小姑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好的,你觉得怎么样?”
宋氏被她说得颇有些心动:“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拖到现在才说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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