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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公车问政(第1页)

昼漏未尽,日薄西山,繁星点点,宣室殿镏金铜灯渐次亮起。刘欣着素衣罩袍端坐于龙榻之上,拆开案头一封奏牍,见是司隶鲍宣谏言天家恩溺董贤一事,遂抛掷一边,怒不可遏道:“司隶鲍宣是愈发罔上,朕恨不得尽食其肉。昔日鹿车共挽,夫负妻戴为朕敬仰,今屡屡封奏弹劾于你,你与之到底有何龃龉,竟如此申饬于朕?”

董贤脸色稍显漠白,嗔怪道:“仆臣性情温婉,不曾与人为敌。不过初为守时郎官,被天家提典,迁任驸马都尉加侍中,后着封高安;舍翁关内侯,又召拙妹居椒风做了昭仪,方引得群臣眼羡记恨呢!”刘欣见董贤委屈之相,赧然一笑道:“圣卿莫怕,有朕与你做主,还怕臣子不成?”

董贤闻听此言心有灵犀,伸出纤指拂与陛下掌面,杏眸盈泪道:“鲍宣乃一大儒,又动不得。丞相王嘉言语犀利,最是气恼。仆从无得罪丞相,为何今日朝会之上当众叱责?令仆家无地自容矣!”刘欣听罢赶忙攥紧董贤之手,义正言辞道:“王嘉、鲍宣,此二人数次驳斥于朕,枉读圣人之书,枉学人臣之道。一俟时机,朕定缉之而后快!”董贤忙摆手嗔怪道:“仆非妲己,二人亦比不得比干,大家若怪罪,倒趁得圣卿真可谓惑主之人呢。”

刘欣闻听此话不再言语,便又拆开一封奏牍,乃丞相王嘉举荐前丞相孔光之奏议,遂心生嫌隙,令人抛至炉内焚烧成灰;再拆一卷,乃贤良大臣周护及宋崇之联名奏议,言王莽已归,亟待孔光,且赞其乃先师之子,德行纯淑,道不通明,谨慎有度,当立于朝堂云云。孔光字子夏,乃孔子之十四世孙。研治《尚书》,师事太傅夏侯胜,曾官拜御史大夫、丞相,前后典领枢机十余年。

刘欣看罢持笔舔墨,要董贤挥毫朱批,董贤尬笑推辞道:“诸臣皆举荐孔光,想必有过人之处。大朝会陡现日食,百官皆罪责你我,不如天家问政于孔光,若孔光也问责你我,则仆家干脆辞了官场,专奉陛下左右谋个清闲。只可叹苦了陛下,亟誊抄罪己诏,布告天下矣!”

“此言甚善。”刘欣忆起孔光谨遵法度,踵行故事,自言自语道:“王莽乃至贤之人,以待诏召至东宫;孔光乃至礼之人,充至朝堂,也算填补上天之钧旨。”说罢执朱毫于周护、宋崇联名荐牍之上御批几字,便着吕简交公车署督办,俊召见孔光问政于官署。

夜漏始,董贤扶刘欣回后寝间。只见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步步攀升。环廊两侧有数十黄门扣手恭立。进得暖阁,始见宝屏居中卧有精雕细刻之沉香木龙榻,榻边悬鲛绡宝罗帐,上挂玉瑝玉琮等名贵饰物。罗帐绣满金银丝织之海棠花,天子拂袖风起绡动,香炉青烟缕缕四散,宛若坠入海市蜃楼一般。

二人被尚寝及四名宫婢除去帽帻及罩袍,董贤安坐梳妆几前,由宫婢打开梳妆香奁,沾泽膏涂于秀发之上,轻揉慢梳。董贤见天家缄口不语,方提醒道:“破五当日,闻听傅晏欲誓师北上,进驻五原郡,兵陈南匈奴,仆臣窃觉不妥!此太平盛世,昭君稳居南匈后位,我大动刀兵,师出无名,大家因何问罪匈奴?”

刘欣斜靠于龙榻之上,手抱青白卷云纹玉枕,正品嚼陈炒杏仁,闻听董贤聒噪,遂将杏仁撒于宫婢手挚紫玉托盘之上,悻然道:“凡南匈奴单于来觐,我大汉宫室皆灾厄不绝!昔日宣帝、元帝及成帝,皆迎单于月余即崩于宫室,要么亲王薨,太常曰:王不见王。南匈奴屡屡厌胜于我,不如挟武帝之威,兵陈五原,血践南北匈奴,方续我大汉武帝之威!”

董贤以玉桁置裳,小熏龙涎,又以铜镜鉴面,逗脸一弹,不啻笑道:“仆家倒觉得,息夫躬擅长研摩圣意,与傅晏又为至交,此举既遂了天家之愿,也送与傅晏公侯大礼,一箭双雕。此人一向巧舌如簧,互为吹捧,一丘之貉罢了!”说罢折身走向龙榻。

刘欣见董贤偎于身旁,妆后更趁得英俊飘逸,体态袅娜,虽朝夕相处,仍怦然心动,不由叹道:“美词穷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盈盈公府步,乃自然天质耳!”

刘欣只觉得如沐春风,而董贤直羞得两颊绯红,忙抽出玉拳捶了刘欣一把,乐得刘欣回手将董贤掠至纨蚕丝簟上。“千逢一知已,何须顾红尘!”见董贤欲言又颦,方盘膝坐起,正色道:“圣卿乃朕心肝,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傅晏誓师北征之时,朕便再封你几个侯国,势压三公,决不食言!”

董贤以白羊玉指略略临摹下陛下眉头,摇首道:“贤得遇圣主,屡屡隆恩。今上天示警,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四面树敌以邻为壑,终不是长生之法!”董贤拧眉苦思,忽觉好象悟出了甚么,惊愕连连道:“呜呼--仆臣忽忆起一事!”“何事?”刘欣紧挨董贤直躺下来。“今日朝会,天家封傅晏、丁明一朝两司马,并诏傅晏移六师整饬军务,欲西征血战匈奴,倏地便天生异象--日有食之!圣卿细思极恐,此异兆不啻巧合么?”刘欣闻听此言只身乍起,惊怵道:“正如卿言,天出蹊跷必有因。事由息夫躬谏言而起,傅晏率六师枕戈待旦,欲踏平匈奴,幸天公示警!臣子皆逼朕书罪己诏,实为臣下过而非朕之失也!”

董贤听罢折身坐起,泠泠笑道:“仆忝居九卿小位,焉敢尸位素餐?俟破五早朝,贤定出班弹劾息夫躬、傅晏欺君惑主之妄,还天家公道,复朝庭于清明!”……

夜已深沉,回首良多,二人皆相拥而眠。尚有几名麻利宫婢于铜灯间来回蹀走,回廊间内侍郎官仍环手恭立,如期大敌。

翌日夜漏未尽七刻,猛然听闻:“陛下出寝!长乐未央!--”刘欣隐隐约约于睡梦中被人点醒,侧目一看,见御侍女官正垂首立容,一遍一遍轻轻呼唤,声音不大不小。刘欣欲起身坐起,见董贤之躯正压到自已睡袖,轻拽无果,正欲唤起董贤,见其睡得正酣,便不忍打扰,悄悄于帐前取下配刀,轻轻割裂开自已袖袍,方起身小声嘱咐御侍道:“慎之慎之,勿惊扰圣卿清梦!”

有尚寝服侍刘欣穿戴齐整,又散其发髻,精心梳理。待洗漱完毕,亦未见董贤醒来,刘欣便于宫蛾簇拥之下,乘步辇上得紫房复道,赴东宫谒请而去。

长安雍门以里,毗邻西市,有一深府大院,上匾书“太学”二字。太学乃武帝时,采纳董仲舒“天人三策,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而倡建,至今已入驻十九名五经博士,育有三千余世家博士弟子。且说先丞相孔光,因反对傅太后上“帝太太后”尊号被贬太学,便潜心研究儒术,教书育人。开讲有《易经》、《尚书》、《公羊传》、《周官》及《尔雅》诸课程。如今年交六旬,徒潜太学兢兢业业,孰知平旦得未央少府邸报:日上三杆,皇帝问政公车署。

为官多载,孔光已悉知皇帝此行问政之缘由,便早早翻阅多个日食应变之策。经封驳傅后上尊号遭贬至今,孔光稍稍有所悟道:社稷乃帝王之所有,率性而为,子之所言将有所贷;研习变通,不啻为权臣自保之道。欲重立朝堂,须为君王日食之责而开罪。

早食过后,便听得北阙司马门外钟声瓮瓮,大磬山响,这便是静街,皇舆出巡。多数住户早已奉命回避,四门不出,胆敢开窗启门窥视者,定被司隶兵丁缉拿问罪。俟马蹄得得之声过后,便见各色幡幢、节氅锦绮辉曜,矛戟瓜钺及各色旗纛于风中烈烈招展,灿若云霞。少顷便见浩浩荡荡、绚丽夺目之銮仪,导引一赤玄幔金檐六骏步舆疾驰而来,于公车署门口缓缓驻足甫稳,讶迎之公车令属皆稽拜于地,纹丝不动。

孔光于太学寝所写就奏牍,着一身素服装扮,与前来接应之公车丞,一同出得太学府门,折身又与送行的博士们一一揖别,遂上得公车,四马扬蹄,直朝公车署门而去。

驱近公车署,远远便见禁军仪仗列列,旌旗飘飘。中垒校尉刘歆身披锁子甲快马巡视,禁军持盾执戟金铠银甲虎视眈眈,团团护卫一顶六马鎏金辇舆,真乃龙威虎震,鼓角齐鸣。

孔光见此阵仗,心中不由五味杂陈。亦曾忝居相位久沐皇恩,此等阵势早司空见惯,然此时竟身不由已颤栗不停。由公车令搀扶下得车来,遂一步步趋至皇帝辇前,猛纵身一跃,顿首伏拜,泪撒御驾前。刘欣见状也不免哀叹,着驸马都尉董贤扶孔光立于驾前,且俯身下问道:“卿去朝多日,王嘉为相,以致朝堂紊乱不堪。时逢正旦朝会,陡现日食,皆要朕效文帝究查自身,书罪己诏!卿乃孔圣之后,礼学泰斗,以卿之见,何以为是?”

孔光闻听佯装大骇,忙躬下身来,遂振振有词揖礼道:“布衣光谨奏皇帝陛下:我大汉立国至今,日有食之泛四十七例。初为文帝登基始,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谪见于天,灾孰大焉!文帝将日食之灾归于崇武,宣发罪己诰!以此横夺卫将军兵权,使周勃等勋贵兵权尽失;成帝时,日有食之,其夜未央殿中地震,成帝发日食诏令,申饬群臣不尽忠职守。此后凡遇日食,皆有善道之策,君臣共领矣!”

刘欣听罢犹感快意,颔首不止。见孔光趣味盎然,便又问其道:“昔有息夫躬与傅晏进言,南匈奴有饮马渭水之像,朕于大朝会便宣傅晏、丁明同领大司马,整饬军务,孰料布告未出,日食即现!卿意乃朕之过抑或臣之失?”刘欣言罢焦灼地凝视孔光,犹同泅海中寻遇浮木。孔光心领神会,垂首谏言道:“罪臣以为,息夫躬、傅晏欺君罔上,轻启战端引发天怒,甚可畏也!故应削其官爵,押廷尉议罪,以应上天之谴告!”说罢双手呈上应对奏疏。

驸马董贤于一旁接过奏牍,转呈陛下御览。刘欣阅罢奏疏,不由得击掌畅笑道:“爱卿所言甚是,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朕囗谕,孔光听宣!”孔光闻言神清气爽,忙退后谒拜于地,静候玉音。

“孔光三朝辅臣,遵领法度,折节恭谨,特赐金帛一捆,领光禄大夫、给事中,秩中两千石,即日始登殿议政!”刘欣宣罢,俯身鉴探孔光满头华发,与丞相王嘉媲比,老成持重,戾气尽失,大器俨晚成。孔光见陛下如此悯爱,边稽首便泪眼迷离道:“罪臣忤逆陛下犹甚,今痛定思痛,遗恨万千。承蒙天家不弃,皇恩浩荡,罪臣虽万死难报陛下之万一……”俟皇舆回銮,孔光方战战兢兢直起身来,用袖袍拭干腮边老泪,于公车令搀扶之下蹒跚坐上驷马安车,埋首宁目不发一语,或有违心之失,或念圣眷无穷,或喜王道参透,也或,三者皆有。

破五早朝,皇帝端坐龙榻甫定,便有建平侯杜业出班禀奏道:“太常臣业谨奏皇帝陛下:昔日文帝遇日食,即发罪己诏;大朝议日凶已逾五日,诚乞陛下以万民福祉为念,社稷至重,制告罪己诏,以慰上天洪滔之怒哉!”丞相王嘉遂出班附议,大司马丁明、傅晏附议,给事中息夫躬附议,左将军公孙禄、前将军何武等三十余名文武百官皆出班附议。

刘欣见殿下附议者众多,心中不悦,终是把目光落于东班贰之孔光身上,见其神情静谧若水,烦心自安,便于龙案之上抽取奏疏一统,交与墀角中常待吕简道:“诵!”吕简将奏牍抻开念道:“罪臣光谨奏皇帝陛下:曰日食者,明阳为阴所临。坤以法地,为土,为母。以安静为德;震,不阴之效也。……昔文帝下罪已诏,乃用兵纵乱,特下周勃等卫尉之兵权。此后遇日食泛四十六次,皆以将用兵不善、文职苟利钻营而获罪。陛下践阼五度春秋,圣德聪慧万民称诵,兢兢业业,承顺天戒,敬畏变异,勤心虚己。然,三公九卿赫赫满堂而不自省,且欲加罪于县官,目无尊上,欺君枉法,藐视皇权之嫌日盛!罪臣惶恐……”

诸出班大臣闻听此疏皆胆颤心寒,跼蹐不安。此刻驸马都尉、侍中董贤见机出班,持笏揖礼奏道:“驸马都尉加侍中臣贤有奏!”刘欣闻听心中自喜,扬袖道:“准!”董贤奏道:“侍中臣贤谨奏皇帝陛下:愚臣弹劾大司马傅晏、给事中息夫躬欺君罔上、穷兵黩武之罪愆。傅晏、息夫躬以南单于称病不朝为由,欲移六师;又诬单于厌胜不得来朝于后。息夫躬诈称西北危急,点傅晏大司马职,位列三公。然屯兵北境欲血洗匈奴,必遭刀兵之灾,引为祸。观大朝仪当拜之日,晻然日食,乃天公示凶耳!二贼不除,社稷倒悬,天怒人怨,灾厄连连……万乞陛下明鉴!”举座闻风皆惊。

刘欣眉头稍稍上扬,便拍案而起,于丹墀之上踱来踱去,末了瞟眼瑟瑟发抖的息夫躬,突地怒发冲冠道:“果如丞相所言,息夫躬为傅晏上位,不惜发国难之战!傅贼已赴北门,欲移六师,着车骑将军韦赏将其替拿!羽林军听令,将乱贼息夫躬印绶夺下,叉出宫门!”

羽林中郎将闻听诏令,便率禁卫军呼啦啦持戟而上,待息夫躬印绶收缴,遂被禁军以长戟戳地,连跑带爬地轰出了未央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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