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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京都北洛门外,纛旗列列,刀枪林立,战马嘶鸣,声势震天。青头塬上烟雾弥漫,主帅傅晏身披战甲祃祭牙旗。四周柴垛之上正支架燔燎牛首马面,且有将士将荐献之祝币馔物诣至燎坛,遣各队将官依次以牛血涂军旗、战鼓,谓之曰“衅旗鼓”。
末了,以傅晏为主祭官行饮福受胙礼,二十余将校皆为献官,于其后四行排开。傅晏又诣香案前,饮罢福酒,受福胙,复领诸献官恭行三鞠躬,主祭方行复位。此间由一二礼生撤下馔品,盖上盖,鼓响三通钟三通,咸和之曲骤起。一俟礼毕,主祭官傅晏方立于高台之上,振臂高呼道:“威仪、禁喧、整备衣甲器械俱已完备,祃祭牙旗,恭行天罚!”将士闻言随之齐吼:“恭行天罚!恭行天罚!”……威震四野,声传九霄。
喧嚣未落,自北洛门驰出五匹汗血快马,一路时隐时现杀气腾腾,至塬上下得马来,才识得乃关内侯、车骑大将军韦赏。韦赏虽年逾花甲,然宝刀未老,其乃前朝丞相韦贤之孙,东海太守韦弘之子,位高权重,满门忠烈。
傅晏搭棚举目见是韦赏,心中一怔,忙上前肃揖亢礼道:“牙旗已毕,正欲明光宫太庙跪受节钺。韦老将军此番前来,可有传达皇帝诏命?”韦赏听罢一言不发,径自疾走台前,于随从金盘拎出策牒一统,正色道:“陛下有诏,大司马傅晏及诸将听宣!”傅晏及诸将闻言忙稽首伏拜,韦赏宣道:“元寿元年孟春辛卯,皇帝策曰:大司马傅晏,穷兵黩武,着日食之凶,引为患。除去印绶,跣足去京!司马事着关内侯韦赏以代!告六师悉知!”
傅晏听罢一脸错愕,颤栗着接过策书仔细观望,见玉玺封印清晰有痕甄别无异,便一下子瘫软于地。韦赏斜睨傅晏一眼,遂大声喝道:“郎卫听令!除去董晏印绶,拔去玄索甲胄,着其赤脚叉出长安,永不录用!”随身郎卫躬身应喏,便上前摘去董晏大司马印绶敷于盘上,又将其悬空架起尽除玄甲战靴,刀枪相逼,令其踉跄后退。傅晏被郎卫赤足披发轰至塬下,于将士们哄笑声中灰溜溜跑了。
孟春时节,春暖乍寒。于南阳新都侯国之界面,树桠花草绝无绿意,而脚下冻泥,于日光之熏炙下略略有了一丝黏人的触觉。
当锃铠明甲的皇宫禁卫,跃马持枪簇拥一驾驷马安车进入新都城北门以里,城内之商贩、妇孺及市井流民,一股脑儿拥至道边驻足观望,尚有几髫童蹦跳跟跑。众人见驷马公车便众说纷纭,有者曰贤德公仁善打动了上天;有者道都侯以私济公,家人今衣不蔽体,以素食裹腹。新都侯府素食裹腹倒无半点虚言,因赈灾流民,黄牛、辎车皆酤卖于闾里,食不沾肉、桌不见腥已有些时日。为节约用度,府兵减半,家丁奴婢尽数遣去。侯国百姓谈及王莽皆感激涕零,今见京城公车有召,满城百姓皆感恩戴德,莫不祷念圣主皇恩浩荡!
皇宫禁军簇拥安车于新都侯府门前驻足,公车令下得马来,着门卫校官通传。王莽闻讯忙讶迎府门,朝公车令深深一揖,遂谦逊道:“皇王令君舟车劳顿,风尘碌碌,烦请敝舍一叙!”公车令还礼唱诺道:“瞻见明公,礼当礼当!”言罢于王莽礼引下进得府门。
王莽奉召虽察无职守,却也待诏长乐宫行走。因去京乃安车蒲轮,阁体华丽却不宽绰,一驾一卧,应召去京孑然一身。夫人王氏因眼疾暂居新城,惟有执念的便是增秩。前日曾去过增秩居所,见增秩粗布褴衫怀抱小女王晔低头恸哭,不免心中黯然神伤。增秩以袖揩泪,囔着鼻音道:“此去京城,吉凶未卜,奴家不求大富大贵,祈愿家主将王匡王晔养育成人便已知足!家主为人严苛自已,宽宥他人。去秋千五百顷良田散于流民,不图佃科;入冬又赈粥济世,以至小儿王匡、小女王晔,一冬都不曾啖过肉食……”说罢又以宽袖掩面啜泣起来。
王莽见不得女人落泪,见增秩又哭陡增离愁,遂睥睨其一眼欲拂袖而去,猛见增秩一丝白发垂于小女王晔额头,遂心生怜惜,双手笨拙地捉将上去,惊得增秩往后一闪,瞳孔映现讶然之色。王莽薅得白发呈与其看,且啧啧道:“二十芳龄竟有白发,余愧对祖眷家小矣!”王莽敛目不忍直视,立身背对增秩道:“此去长安祸福靡常,不知何日团头聚面?王匡稍可暂离手脚,恩养三载当丢蒙馆,烦秩儿多劳!”说罢息身夺门而走,头也不回。
王莽引公车令进得正堂,揖礼唱喏落座。酒过三巡,于后室趋来一破衣褴衫老妪,至案前,与公车令轻施一礼,方将缝补的素衫罩袍敷于案侧。公车令红光满面地嚼着小炒花生,酒意微矄道:“公淡泊清廉,尽散家财,折节苛己,声名远播。观奴婢衣着亦如都侯,质朴简从。公之胸怀,昂霄耸壑,叹为观止!卑职钦佩之至哎!”
“拙荆俭从,巨君惭愧!”王莽立身试穿罩袍,满脸羞赫道:“令公等见笑耳!”公车令闻听老妪乃都侯夫人,当系宜春侯王咸之女,忙起身朝夫人一揖到底,愧疚道:“夫人失敬!宜春侯门女公子,却俭不中礼,下官五体投地!”王夫人还礼嗔笑道:“令公不必过谦,沽名钓誉罢了!”
俟王莽穿戴整齐,公车令上前窥视袖袍,见两侧皆有百衲补丁,一时不解,惊呼道:“贤德公,此出行之服乎?”夫人见王莽面露窘色,忙接茬道:“庶民三载,未曾有半石秩俸,千五百顷良田遣发流民,实外强中瘠,徒有其表耳!为贴补家用,骡马辎车荡光卖净。然比流民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当属万幸之至矣!”公车令闻言又深深一揖,肃然起敬。夫人羞赫道:“令公勿怪,市井之上,衣不蔽体者何岂泛泛!旱涝不保,蝗灾连连,百姓苦寒何日尽呀!”说罢兀自闭目摇头,折身向后房趋去。
待王莽登坐安车缓缓而动,粗衣褴褛地暴晒于青天之下,衢街民众再也按捺不住其握发吐哺之情,皆摆手啜泣道:“贤德公,贤德公!”……安车过处,纷纷跪倒一片;个个热泪盈襟,礼月求天,洇湿了整个侯国。
车出北门,途经九仙台,方见云山雾罩,玉带轻裹,近有小桥流水,远有瀑布罩帆,王莽心结陡然舒解,好一处修身养性之所在。“贤德公,贤德公!”……安车刚驶过小桥,便远远闻讯有人于岔口大声疾呼。有两禁军校卫快马持戟迎头而上,方见拐弯处隐一露台,云纹罩布之上有鎏金铜温酒樽,樽内有勺,有人挹注酒浆于酒杯,有四盏三足铜卮置其旁侧。再往里走,便见道旁驻有两驾双马辎车,车旁两童子正嬉戏玩耍,见官兵驰马疾至,赶忙躲至大人身后斜眼窥视。
俟车驾赶到,王莽搭棚循声下车,方见自斜坡石阶下得两人,皆直裾素服,边呼边朗笑着向王莽走来。“阴员外,邓都尉!”王莽一眼便认出大儒阴识,见其不惑之年颇具仙风道骨,与邓宏粗鲁之相迥然不同。王莽略整袖袍向二位躬身一揖,二位忙还礼并宴请王莽登阶露台之上。
上至露台于石几坐定,王莽方向公车令介言道:“两者皆南阳大儒名士也!”说罢轻拽下阴陆袍袖,郑重其事道:“阴员外,名相管仲之后,几世商贾不屑为官,曾置员外郎而不逮,富甲一方,尽散家财,实南阳大贤也!”又指向邓宏道:“邓都尉亦系名门之后,祖上官至扬州刺史,佚俸两千石,家翁官至交址刺史,其任豫章都尉,后辞官隐于紫金山。余一生窃得二知已,当死而无憾哉!”
邓宏听罢呵笑站起,执勺将铜卮一一斟满,递于诸公道:“今天公作美,仆等以山嶂为屏,瀑布为帐,恭贺贤德公打马还朝,特致行祀礼。将行而饮酒,行神,送行之祭也。祭祀路神,谨祈求仕途平安罢了!来来来,温酒几杯,不才先饮为敬!”说罢执卮仰脖一饮而尽,几人随之皆掩袖而饮。酒过三巡,有阴陆立身走向潭边,左顾右望,方挥手折了两根柳树枯枝,趋至王莽跟前,奉柳躬身道:“愚弟不才,折柳相送耳!”
王莽呵呵接过枯柳,遂交于公车令道:“阴员外枯枝相送,确为何意?”“贤德公勿怪愚弟不才,赋歌一首,飨公等牙祭耳!”阴陆背手跮踱两步,方开口吟道:“小树不忍折兮,空枯一二枝;莫道冬柳枯兮,中有长相思。”几人听罢皆击掌称妙。王莽微醺而起,趋至潭边,两目噙泪唱道:“长相思兮,长相思,官家冷炙灌沟渠;长相思兮,长相思,路有遗骨无人识……”几人听得王莽哀叹,皆锁眉拧愁,颔首无言。
正值春寒料峭,旭日暖暖,大地氤氲。潭池盈盈深不见底,有白雾自池底升腾而起,遇冷风或扯或散萦绕于山峦之间,若青烟似薄纱,少顷便隐去了周遭一切,连倾泻而下的瀑布也显得若有若无。
辎车前,两童子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小憩间扒于石阶上,见王莽拋帻加上巾屋,腰束鞶带,左佩剑右佩削刀,又见其皁袍之上补丁成垒,遂嘻笑着指指点点。王莽俯身和蔼问道:“二公子尊姓大名,可否报来?”瘦童子忙深施一礼,羞怯道:“小儿阴识,见过伯翁!”阴陆于一旁抚须笑道:“犬子六岁垂髫,娇纵顽劣,引诸公见笑耳!”
王莽见阴识明仪知礼,便生怜爱道:“识儿通达,伯翁有心赠一宝物,你敢要否?”阴识扒于露台顽笑道:“甚么宝物?”王莽自左鞶取下佩剑,递与阴识道:“生逢乱世,修武强身,以宁八方之气概。”又将右鞶削刀取下,轻抚另一小童髫髻,爱怜道:“伯翁识得邓晨,昔日去府,尚搓尿泥呢!削刀馈将门,引班门之嫌,你可敢受?”邓晨应喏揖礼双手奉过,乃折身抽刀,见寒光闪闪,忙抛掷一侧,引得诸公呵笑不止,潭边一群大雁因而受惊,拍打着翅膀自水面滑翔掠去。
“贤德公此去山高水长,昔日蚕茧自缚,今破茧成蝶,以公之念引领华庭,当为国之福,民之幸哉!”阴陆又敬温酒一卮,王莽遂仰脖而尽,似有中酒,便趋步涕泪道:“大道之行兮,天下为公;周公吐脯兮,万民归心;生无贵贱兮,人人皆等;奴仆贵胄兮,土地均分。”
“贤德公之境界,腾达云端,非我等所企及也。偿放之朝堂,其言一开,势必水火,若对牛弹琴耳!”听阴陆言罢,邓宏亦稍微醺,乃步履蹒跚道:“龙生龙,凤生凤,子鼠生的会打洞。公所倡议之人人均等,乃痴人说梦耳;王侯将相与民同愁,国将不国矣;以公之贤德度贵胄之腹,乃空中楼阁耳!”
“君侯不从,当灭之!”王莽目暴血筋,蹒跚举步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非戏言也,余不才,若有立身之能,便是粉身碎骨,也必为万民请命!”
众人见王莽酒后狂吐昏言悖语,皆大惊失色。公车令忙上前搀携王莽,且小声劝诫道:“公醉矣,禁军凛凛,切勿多言!日近晌午,公当启驾还京!”王莽随声低吟道:“余醉否?”“贤德公雅量酣达,哪里有醉?乃众人皆醉公独醒耳!”公车令忙携王莽折身欲走,孰料王莽抽身揖礼道:“今故友相送,当披肝沥胆,酣畅尽情。阴员外,邓都尉,来来来,温酒一卮!”王莽晃悠悠手执铜勺,满酒三卮,几人碰杯仰脖尽饮。
王莽饮罢浑身燥热,边解下鞶带褪去皁袍,木然观看飞流瀑布,似有凤凰叠出,回首见阴、邓二人一左一右,不啻哑笑,嗔怪道:“余未醉,诸君醉耳!”跨前一步,又唱道:“朝堂甄选贤与能兮,勿论贵贱;男女幼有所攻兮,太学万千;鳏寡废疾兮,官寺赡养;货恶其弃于地兮,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兮,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天下大同。”
几人听得王莽论道,思维新异,慷慨抒怀,欲图谋天下大同者,当为世外高人。闻者皆退后正身,一揖到底,信服得无体投地。
晌午已过,日头破壁四溢,霞光万道,似万箭齐发,箭箭穿心。王莽猛一激灵,见潭底有薄雾飘逸升腾而起,蓦然幻化一只流金溢彩之凤凰,双足并立,展翅而飞。王莽疾唤三人定晴观看,又见一金羽凤凰顺瀑布逆流而上,尾翼蓝绿相间,飘飘然遁入山壑之间。少顷,官道禁军也沸腾了,欢呼着,呐喊着。复见一凤凰自崖壁腾起,扑打着双翅回旋飞翔,至光晕处陡现霞光四射,再聚睛望时,遂消弥于无踪无形。
阴陆看罢意犹未尽,溯念起九仙台之传说道:“上古时,此九仙台四面环水,荷莲成片,四季有无数凤凰常栖,仙鹤驻足,当为人间仙境。某日,有九仙女腾云驾雾东去蓬莱,被足下之美景所诱,便翩然下凡,与民同乐也!九仙女以聪慧造刀耕火种,以巧手织七彩衣裳,与乡民捕鱼耕种,久而久之,乡民与九仙女相亲相爱,男耕女织,繁衍生息矣!”
“真乃灵山圣水也!”王莽不由感慨万千,有三凤凰现世奇观,何不广布天下?王莽蹀踱不休,遂开口提议道:“古有九仙神居,今有金凤盘栖,依余之见,便称凤凰山吧!”众人闻听地名仙气飘飘,皆颔首应喏。殊不知,凤凰山三十年内先后衍出三位皇后,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王莽揖别二贤士,登顶驷马安车,于禁军骑兵之簇护下,顺官道向北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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