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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了不起的盖茨比10（第4页）

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姓名，至于他怎么会知道那天是安葬的日子我不得而知。当时雨水顺着他的厚眼镜流下来，他只得把眼镜摘下来擦一擦，再定定地看着那块挡雨的帆布从盖茨比的坟上卷上来，又伏下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这时我一直在尽力想象盖茨比先生的面容，但是他离我那么遥远，我根本力不从心。是不是他已被所有人忘记？黛西一直没发来电报，也没送花，然而我并不为此难过或气愤。隐约中我听到有人低低地说：“愿上帝保佑雨中的灵魂。”那个戴猫头鹰眼镜的人用洪亮的声音接着说了句“阿门！”后来我们走了。我们从雨中奔回车子里。把装载盖茨比的灵车独自孤零零地留在凄厉的雨里。在大门口猫头鹰眼镜跟我说了一会话。

“我没能赶到别墅来，真遗憾！”他说。

“没来任何人。”

“真的！”他大吃了一惊，嘴张得老大，“啊，我的上帝！以前他们每次来可都是拉帮结伙的呀。”他看上去有些激动，他又把眼镜摘下来，里里外外都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这帮没良心的家伙！”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每年圣诞节从预备学校以及后来从大学回到西部的情景都给我留下了最生动和美好的回忆。我记得要到比芝加哥更远的地方去的同学聚集的车站，那是一座古香古色、光线朦胧的车站，在那里，在12月的黄昏六点钟，他们和几个家在芝加哥的朋友默默地告别，要走的人和来送的人全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中；我记得那些从东部某某私立女校回来的女学生，她们穿着暖和的皮衣，在寒冷的空气中大声地说笑；我记得我们邂逅熟人时的惊喜和兴奋，我们相互拥抱，相互打探对方收到的邀请：“你到奥德威家去吗？赫西家呢？那么舒尔茨家呢？”除了这些之外，我还记得被我们紧紧捏在手中的绿色的车票、停在月台门口轨道上的芝加哥—密尔沃基—圣保罗铁路的隐约的黄色客车。这一切看上去就像圣诞节一样令人身心愉悦。

当我们乘坐的火车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向前飞驰，我们的雪、我们西部真正的白雪，开始在车的两侧向远方伸展，对着车窗闪耀着莹白的光辉，像两条美人的手臂。窗外许多灯火昏暗的小车站在我们眼前一闪而过。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气使我们疲惫的神经为之一震。我们尽情地呼吸着这沁人心脾的气息，从饭厅穿过寒冷的回廊往回走，这时我深深意识到，在这一小时里，我与自己这片美丽的乡土结下了一种无以言喻的亲密关系。以后我们就要融入其中，不留下一点痕迹。这就是我的故乡，我的中西部，我的一切属于它，我是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麦田不能代表我们中西部，瑞典移民昔日居住的荒凉村镇也不能代表我的中西部，只有那青年时代飞向故乡的火车，只有那寒夜里的街灯和雪车摇晃发出的铃声，只有窗内的灯火映在雪地上的圣诞冬青花环的影子才能代表我的中西部。我生于斯，长于斯（我曾在一个小镇住过一个叫做卡罗威的公馆），我的冷漠和矜持属于这里，属于这片丰富的土地。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所讲的这个故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西部故事，我们四人——汤姆、盖茨比、乔丹和我——都是西部人，可能正因为此，我们天然过不惯东部的生活，我们永远无法真正融入其中。哪怕在东部令我想入非非，兴奋无比时，哪怕在它向我显示了它无与伦比的优越性时，我依然感觉到与它的隔膜。在我的眼里它总是有某种不可言传的畸形，即使与俄亥俄河边的那些枯燥无味、乱七八糟的城镇相比——在那儿的城镇里只有儿童和老人才可幸免于无止无休的闲言闲语——我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至今为止，西卵仍然出现在我荒唐的梦里，在梦中，这个小镇就像艾尔·格列科[173]画笔下的夜空和城市：上百所房屋，铺天盖地的阴郁的夜空，昏黄的月色，明明是最平常不过，却又显得异常怪诞。在这夜景里走着四个神情严肃、身穿大礼服的男人，他们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醉醺醺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晚礼服，一只无力耷拉的手闪耀着珠宝的冷光。那几个人神情庄重地走进一所房子，只是走错了地方。但是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也没有人感兴趣。

盖茨比一死，在我心目中，东部就是这样鬼气森森，面目狰狞。因此，当空气中飘满燃烧枯叶的蓝色火焰，而寒风将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吹得越来越硬时，我就下定决心回家了。但是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这本是一件可以不了了之的事情，但我想在走之前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我可不想让无情而又多事的大海将我留下的痕迹全都带走，我希望自己能把事情了结干净。于是我去见了乔丹·贝克，说起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说起我们之间发生的许多无聊而有趣的小事，又将我后来的经历说了说，而她躺在一张大椅子里一动也不动地听着，没有作任何表示。

等我说完之后，她只简单地告诉我她已经和另一个人订了婚，也没有多作解释。她那天穿一身打高尔夫球的衣服，我还记得我当时有过一个念头，觉得坐在面前的她绝似一幅很不错的插图：她的下巴一如既往地很神气地微微翘起，头发是秋叶般的颜色，脸和放在膝盖上的浅棕色无指手套是同一个颜色。我对她将结婚的消息有些怀疑，虽然我知道有很多人在狂热追求她，但我还是不相信她的话，于是我故作惊讶地问一声“真的吗”。一刹那间我忖度自己是否正在犯下日后后悔莫及的错误，我很快地考虑了一番，接着我就站起来告辞了。

“无论如何，是你先抛弃了我，”乔丹忽然开口说，“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听出了你的意思，你把我甩了。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打击，当时我万念俱灰、伤心欲绝。不过时间改变了一切，现在我不在乎你了，一点也不。”我们俩客气地握了握手。

“哦，那次我们关于开车的谈话，”她加上一句，“你还记不记得？”

“呃……记不大清楚了。”

“你说过，一个拙劣的司机只有在遇上跟他同样拙劣的另一个之前才是安全的，是你说的吧？你瞧，你就是这样一个拙劣的司机，而我却偏偏遇上了你，我本以为你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好人，没想到却看走了眼，我可真是糊涂，而现在你是不是正在心里偷着乐？”

“我都三十岁了，要是我再年轻五岁，”我说，“也许我还可以恬不知耻地说，这样做并没什么不对，甚至可以称之为男人的美德。”

她一言不发。我很是气恼，对她有几分不舍，同时心里非常难受，最后狠狠心掉头走开了。

十月底的一个倒霉的下午，我在五号路上遇见了汤姆·布坎农。他走路的样子还是那样与众不同，不可一世，两只胳膊微微张着，似乎在防备别人随时的进攻，脑袋同时忽左忽右地转动，和他那双溜溜转的眼睛彼此呼应。我看见他走在前面，不想和他搭讪，于是放慢脚步，离他远远的，可这时他忽然停了下来，蹙着眉头向一家珠宝店的橱窗里看。在转头的一瞬间他发现了我，于是就向我走来，同时向我伸出他的手。

“怎么啦，尼克？难道你都不愿跟我握握手吗？”

“没错。经过那件事后，你知道我是怎么看你的。”

“你到底怎么了，尼克。你简直疯了。我真弄不懂你是怎么搞的？”

“汤姆，我问你，”我盯着，“你对威尔逊说了什么？”

他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向我证实了我对威尔逊那不知去向的几个小时的猜测是正确的。想到这里，我掉头就走，可是他朝前大跨了一步，用劲抓住我的胳膊。

“我对他说的不过是一些实话而已，他来到我家门口时，我正要出去，于是我就叫人告诉他说我们不在家，但他就要冲上楼来。要是我不告诉他那辆车子是谁的，他准把我干掉了，他疯得够呛。还有，在我家里自打进门起他的手就一直放在他口袋里的一把手枪上……”他突然停下来，口气强硬起来，“就算是我告诉他的，那又怎么样？是那家伙自寻死路。你被他迷惑住了，黛西也是一样，实际上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他撞死了茉特尔就像撞死了条狗一样，居然连车子都不停一下，心肠也太狠了。”

事情并非如此，但我不能说出来，因此我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你对我有偏见。你以为我对那件事持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你错了。事后我准备去退掉那套公寓，你不知道当我看见那盒发霉的喂狗的饼干还搁在餐具柜上时我哭得多么伤心，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我觉得我都快要垮了。我的天，怎么会这样……”

听着这些话，我还是无法原谅他，更不能喜欢他，但我知道他似乎也有自己的道理，在他那里，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他和黛西一样都是没心没肺的家伙——他们摧毁有价值的东西了，摧毁了人，酿成了悲剧，却把烂摊子丢给别人，然后自己躲了起来，沉浸在金钱中过起了无忧无虑的生活，让别人替他们收拾残局……

最后我跟他握了手——不肯握手也未免太把他当回事了，他就像个孩子，我可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我决定放他一马，让他走进了那个珠宝店。他会在那里买上一串珍珠链，或许只是一副袖扣，这些都跟我无关了。

在我出发回西部之前，盖茨比的大房子仍然空空落落，没人修剪的草坪的草长势很好，足有一人多高了。在这个镇上，有一个自以为对此事拥有发言权的出租汽车司机，每次载了客人经过这个大房子口时总不忘记停一下，向客人们介绍一番那里曾发生的事情，他似乎对此事保持了永恒的兴趣，说不定他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构思了一个情节曲折、引人入胜的故事，可我不想听他说，每次见到他我都尽量躲得远远的。有时候我想，说不定出事的那天夜里，开车送黛西和盖茨比去西卵的就是他。

我之所以每到星期六就在纽约度过，就是因为过去每到星期六在盖茨比家举行的大型宴会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我似乎还能听到那里美妙的音乐和人群的欢笑，还能看到那里辉煌灿烂的灯火，还能看到一辆辆在他的家门口开来开去的豪华汽车。有一晚我确实听见那儿真停着一辆汽车，而且看见车灯的黄光照在门口台阶上。但是我并不想去弄个清楚。大概是最后一位客人，刚从远方归来，全然不知宴会早已散场，只剩下了一片冷清。

我最后面对那所房子。在那个晚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被运走——箱子已经备好，车子也卖给了杂货店老板。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庞大而杂乱、象征着彻底失败的房子。有个淘气的孩子在白色的大理石上留下了一个脏字儿，似乎是用砖头刻的，它在月光的映照下分外刺目，我不得不花很长的时间用鞋底在石头上使劲地擦，好不容易才把它抹掉了。后来我又踱到海边，在沙滩上仰天躺下。

那些海滨大别墅现在大多已经关门停业了，除却海滩上一只渡船的微弱的、闪烁不定的灯光，四周黑沉沉的，几乎不见一点灯火。那些不值一提的房屋在明月升起的时候慢慢消隐，取而代之的是当年使荷兰的水手两眼放光的这个古岛——新世界的一片清新碧绿之地。它那些被岁月掩埋了的树木，那些被砍倒以便为盖茨比的别墅让路的树木，曾经一度迎风摇曳，低声回应着人类最后也是最伟大的梦想。我相信，在那个瞬息即逝的美妙瞬间，这块新大陆一定使面对它的人忘却了呼吸，在历史上最后一次面对着和他感到惊奇的能力相称的奇观，无意中坠入他毫不理解也不希求的一种纯粹的欣赏，从而抵达那人迹稀少的美学的世界，留下空谷足音般的传奇。

黛西的那盏绿灯在追忆往事的时候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现在我可以真切地感觉到盖茨比第一次看见它时的激动。盖茨比的梦在它走过了漫漫长路后似乎已经唾手可得了，在这片蓝色的草坪上，他觉得他的那个梦几乎是不可能溜走的。但他不知那个梦早就弃他而去了，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城市里四处漫游，在一片混沌中不知所往。那时共和国的黑黝黝的田野在朦胧的夜色中不知疲倦地向前伸展，伸向梦里的国度。

这盏绿灯在盖茨比的梦里是无限神圣的，它是他虔诚地信奉的一年年在我们眼前渐飘渐远的可望不可及的完美世界。在逝去的日子里，它从我们眼前消失，在另一个世界里独自逍遥，不过那没关系——明天我们可以把胳膊伸得更远一点，跑得更快一点……终有一天……

于是我们在时间的河流上继续高举划桨，顶风前进，被不断地往后推，被推回过去的河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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