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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眼看这般情形,真是哭笑不得。却听梁萧叫嚷“我就是不知好歹,我好好的人,干吗非得受你们摆布。你仗着武功好,就欺负我没爸没妈,又敲又打的,如果、如果我妈还在,一个指头就、就压死你……压死你……”说到这里,他既觉示弱不对,又确实想起了伤心事,泪水如断线的珠子,顺着黑乎乎的脸蛋滚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秦伯符慢慢松手,将他放开。花清渊拍了拍他的肩头,叹道“小兄弟,既然遇上,咱们也算有缘,若不见外,就把咱们当作一家人好了。”梁萧本想说“我是你爷爷,当然是你一家人!”但眼神和他清亮的眸子一碰,这句浑话忽又缩了回去。花晓霜却忍不住笑道“好啊,我多了一个哥哥呢!”
梁萧瞪她一眼,啐道“鬼才做你哥哥!”花晓霜脸色刷白,秦伯符气得又想揍人,但终究忍住,心想“这小子桀骜不驯,无时不想着逃走,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耳听得梁萧与花慕容又开始对骂,花慕容嘴上功夫不敌,颇有动手的意思,不由叹了口气说“罢了,臭小子,你一心不愿跟着我们,也就由你好了!”
梁萧大喜过望,一抹眼泪,大声道“说话算数?”秦伯符怒哼一声,沉着脸道“老子好话说尽,你一个不听,我逼你一千一万次也是枉然。你既然来了,也不能这么离开,省得别人说姓秦的不通人情。你须得给我洗漱干净,吃一顿饭再走。”梁萧眼珠一转,道“说好啦,吃完饭就放我走。”秦伯符无奈点头。梁萧又斜眼瞟他“你是大人,不许骗人哟!”秦伯符黄脸涨紫,怒道“呸,老子骗你?你也配?”
梁萧满心欢喜,嘻嘻直笑。秦伯符着人带着他去后院洗澡,梁萧穿过后堂,步过一道窄门,才知这所府第别有洞天。回廊四通八达,一道曲水绕廊而走,庭内湖石轩峻,假山上的灰白小径,直通一座小小的翠亭。
他洗了个痛快澡,将满身的虱子污泥都洗干净,爬出桶外时,早有人将新衣裤放在门前。穿好衣服出门,却见门外一个侍女正瞪眼看他,梁萧上下瞧瞧,问道“你瞧什么?”侍女咯咯一笑,说道“一个黑泥娃娃跳进去,蹦了个白瓷娃娃出来。”梁萧挠头不解,侍女笑道“你别挠头了,渊少主在流杯水阁等你呢!”
梁萧老大不愿和秦伯符相见,扁了扁嘴,勉强走了一段,忽问“这个……这个姐姐,你叫什么名儿呀?”侍女笑道“咱们穷人家的女孩儿,有什么名儿不名儿的,这里的人么,都叫我菊香。”梁萧笑道“菊香姐姐长得挺好看!”菊香望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我有什么好看,容少主才好看呢!”梁萧道“你说花慕容啊?哼,长得跟母老虎差不多!”菊香眉头一皱,还没答话,忽听背后有人娇喝“小鬼头,你又在嚼什么舌根子?”菊香变了脸色,转头一望,荼蘼架下,花慕容双手叉腰,大发嗔怒,花晓霜却换了一身淡绿衣裙,傍着她微微带笑。
梁萧故作惊讶“我以为你不在呢!”花慕容怒道“呸!你知道我在后面,故意胡说的,就算我不在……”花慕容话没说完,忽又转嗔作喜,“哎呀,你这小鬼洗干净了也蛮乖的,以后就这样,别再弄脏了。”她素爱以貌取人,见梁萧生得俊俏,心中的恼怒顿时烟消了。
梁萧见晓霜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狗儿,只有爪缝乌黑,两眼一亮,叫道“白痴儿?”他伸手去摸,狗儿应手一缩,梁萧再摸,狗儿忽地冲着他汪汪大叫。梁萧气得发昏,怒道“死狗儿,你真的当叛徒……”挥拳就要殴打。花慕容笑弯了腰,拦住他说“梁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梁萧快要气哭了,叫道“你们拐了我的狗儿,怎么还叫我的不是?”花慕容忍住笑说“我先给你说个杨布打狗的故事。”
梁萧正拗着头生气,一听要说故事,赶忙竖起耳朵,只听花慕容道“古时有个叫杨布的人,穿了件白衣出门,哪知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他就把白衣脱了,换了套黑衣回家。哪知他家的狗却不认得杨布,就迎上去汪汪地咬他,杨布大怒,拿了棍子就要打狗,他哥哥杨朱见了,便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果这条狗出去的时候是白狗,回来却变成了黑狗,你认得出来么?’”
梁萧一愣,跟着大怒“好个贼婆娘,拐弯抹角,骂我是狗!”他怒视花慕容,花慕容占定上风,也笑吟吟回视。花晓霜没瞧出二人正在斗气,接口说道“姑姑,这个故事我在《列子》里看过的。唐人卢重玄还注释说‘夫守真归一,则海鸥可训;若失道变常,则家犬生怖矣!’”
花慕容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嘻嘻笑道“你记性真好!所以凡遇是非,务必先内求诸己,切莫忙责于人!若是守真归一,鸟儿都能教得听话,可有些人啊,怎么教都不听话!”说着斜眼瞅着梁萧。
谈到学问,梁萧便是个草包,这些文绉绉的说法,他一字也听不懂,心头好不憋闷。低头走了一段,回廊尽头处出现了一个小湖,湖内遍植荷花。阔大的荷叶覆盖水面,花枝劲直,顶着一个个红白菡萏。花慕容挽着花晓霜,经过水榭,走进楼阁,梁萧略一迟疑,也跟上去。
秦伯符与花清渊正在阁里守候,乍见一俊俏童儿钻了进来,一愣间,才认出是梁萧。秦伯符一拍大腿,笑道“小鬼,你好好收拾一下,倒也是人模狗样的。”花清渊也笑道“是呀,先时当为浑金璞玉、珍珠蒙尘!”
梁萧哼哼坐下,眼睛在桌上一扫,只见酱鸭肥鸡,白藕红菱,还有鹅掌羊脯,蟹黄虾仁,另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香药蜜饯、砌香果子。梁萧瞧得肚子咕咕乱叫,也不客气,伸手便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大啃。
花慕容瞧得皱眉,说道“你没吃过饭么?”梁萧舌头转不过来,呜呜作响。花慕容瞧他吃相,打心底里讨厌,当下耐着性子说“我问你,吃饭该用什么?”梁萧道“自然是用手了……”伸手又要去拿,却挨了花慕容一筷子。他捂着手跳了起来,当场就要撒野,一旁的花清渊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肩上。梁萧不由自主坐回凳上,花清渊一笑,举筷拈了一只鸡腿,搁在他碗里,又端过一碗羹汤,道“慢慢吃,别噎着了。”梁萧瞧他言辞温和,不禁想起往日吃饭时,自己和娘亲顽皮胡闹,爸爸也是这般对付自己。可如今他埋在土里,再也不会逼自己坐着,不会给自己拈菜舀汤,更不会叫自己慢嚼细咽。想到这里,忽觉内心酸楚,低头一言不发。
众人见他忽地无精打采,甚感奇怪,一旁的晓霜拉了拉他衣角,道“萧哥哥,你不舒服么?”梁萧醒悟过来,忙用衣襟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努力装起狠相,瞪着晓霜道“你……你叫我什么?”晓霜脸儿涨红,梁萧哼了一声,他到底是小孩子,转眼又忘了忧愁,放开襟怀,双手左右开弓,尽揽桌上美食。鸡鸭肥浓,菱藕清鲜,咸甜适度,酸辣相宜,梁萧从未吃过这样的好筵席,不觉满心欢喜。花氏兄妹生性好洁,见他吃相难看,花慕容早早停下筷子,花清渊尝了两口,也不再吃。
秦伯符瞧了片刻,叹道“梁萧,你性子不好,人却有点聪明,若你肯听我话,我倒可把一身本事都传与你!”众人皆是一惊,花慕容忙道“秦大哥,这小泼皮哪配学你的本事?”秦伯符摆手道“你先别说话!”花慕容见他辞色郑重,不便多言。谁知梁萧却摇头“你的武功不行!”众人又是一呆,秦伯符脸色酱紫,右手五指用力,檀木桌上多了五个指印。花清渊见势不妙,笑道“梁萧,你大约还不知道,江湖上提起‘病天王’秦伯符,可说是如雷贯耳呢。”梁萧依然摇头“他的武功不行!”
秦伯符神色数变,忽地笑道“好,你倒说说,老夫的功夫怎么不行?”梁萧道“你连那个和尚都斗不过。”秦伯符一愣,皱眉说“这个不算,那位前辈乃是武林中顶尖儿人物,我斗不过他,也是应该!”梁萧道“那你斗得过萧千绝吗?”秦伯符又是一怔,摇头苦笑“斗不过。”梁萧一拍手,悻悻道“胜不了萧千绝的武功,我才不学呢。”
秦伯符不顾身份,提起收徒的事,竟被梁萧一口回绝,大觉颜面扫地,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怒道“萧千绝是武林中不世出的大高手,要想胜他,谈何容易?再说,你干吗非得胜他?”梁萧一味摇头,眼圈儿却红了。秦伯符一愣,手上微松,梁萧猛地挣出,埋头冲出水榭。众人面面相对、无不愕然。
梁萧奔出一程,反手抱头,缩在墙角呜呜大哭。哭了好一会儿,心情平复下来,一想起秦伯符的话,又忍不住想哭,心想“萧千绝那么厉害,我的武功却谁都胜不过,难道今生今世都报不了仇,救不出妈了么?”他心灰意懒,望了望怪石嶙峋的假山,“索性一了百了,一头撞死了罢。”他一跳而起,正要把头往山石上撞去,忽听几声狗叫,有人欢叫道“萧哥哥,你在这里呀!”回头一看,白痴儿撒着欢儿向自己跑来,花晓霜则在不远处含笑而立。
梁萧连忙背过身子,心想“不能被她看见我哭鼻子。”抹去眼泪,哑着嗓子说,“你来干吗?”花晓霜道“大伙儿都在找你!好在白痴儿聪明,一下子就寻着你了。”她说着浅浅一笑,“萧哥哥,你眼睛红红的,哭过了么?”
梁萧恼羞成怒,横她一眼,怒道“放屁,我才没哭!”气冲冲地从她身边走过,花晓霜拉他,梁萧反手将她推个踉跄。但走了几步,又觉出手重了,偷眼一瞟,只见花晓霜背靠着墙,脸色煞白。
梁萧忍不住转过身来,咕哝说“还不走?站着作什么?”花晓霜抿着嘴,细眉微微抽动,似在强忍痛苦。梁萧又说“推你一把就生气了?哼!小气鬼!”回头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微响,一转身,只见花晓霜两眼紧闭,趴在地上。
梁萧一惊,伸手探去,只觉她气息十分微弱,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莫非她不经事,被我一掌打死了?”想着一颗心突突直跳,想要一逃了之。可双脚好似灌了铅水,挪了一步,再也无法动弹,心想“小丫头叫我‘哥哥’,我就这样害死她了?如果不逃,万一……万一救不活,贼婆娘和病老鬼还不活活撕了我吗?”他六神无主,团团乱转,一咬牙,心想,“撕就撕了,左右我也不想活了。”说着将花晓霜背起来,顺着回廊狂奔,忽见菊香就在不远,便叫“菊香姐姐!行行好,叫唤一声,叫唤一声!”他一发急,几乎语无伦次。
菊香见状骇然,不及多问,引着梁萧直奔厢房,正撞上花清渊等人。花清渊大惊失色,一把接过晓霜,从她怀里掏出一支玉瓶,倒出两粒淡金色的药丸,拗开花晓霜的牙关送了进去,跟着一脸惶急,盯着她雪白的脸蛋出神。
梁萧心头忐忑,正想是否趁乱逃走,忽听花晓霜轻哼一声。梁萧心头一跳,见她眼胧微张,细声说“萧……哥哥,别……”梁萧只当她要告状,不由心跳如雷,摆个弓步,准备逃走,忽又听她说,“别哭……”梁萧就似挨了一棒,愣在当场。又听花晓霜慢慢地说“有不快活的……事,爸爸和……和我都帮你。”她昏昏沉沉,接下来又说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话,气息渐渐平稳,沉沉睡了过去。
众人松了口气,花清渊将她捧到花慕容手上,转身向梁萧深深作揖说“小兄弟,多亏你了!这孩子不知所踪,吓坏我了,没料到还发了病……”他拭去额上的冷汗,“再慢得一分半分,只怕……”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后怕。
梁萧张口结舌,双手乱摆。秦伯符给了他一掌,哈哈大笑“他妈的,你臭小子在‘流杯水阁’胡说八道,伤了老子的心,没想到你一转身,又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边说边拍,拍得梁萧又痛又怒,偏又不敢作声。花慕容将晓霜送回卧房,闻言也笑“梁萧,冲你救了晓霜,日后我再也不叫你小畜生了。”梁萧瞪着众人,一句话在肚皮里转来转去“她是我打昏的,她是我打昏的……”但他打昏了人,又抱人就医,好比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抬手抽自家耳光,挨打挨骂不要紧,这个脸是万万丢不起的。支吾半天,心想“我不说了,待小丫头清醒了,自己告状去。”
正觉心乱,忽听秦伯符又叹“清渊,有件事对不住。我听了吴先生的话,是以去会那和尚。不料他那纯阳铁盒是个假的,害我白走一趟。”花清渊摇头说“秦兄高义,我父女铭感五内,看来天意昭昭,不可勉强的。”秦伯符苦笑道“这未免苦了霜儿。”花清渊淡淡苦笑。秦伯符又道“我受陆万钧之托,要去常州见见靳飞。”花清渊点头笑道“秦兄放心,我会好生看着孩子。”秦伯符皱眉说“要留便留,要去便去,听其所之,愚兄再不插手了。”他看了梁萧一眼,低眉叹气,拂袖去了。
梁萧心神恍惚,只念着花晓霜会不会告状,自己是否应该抢先逃走。想一想又觉不妥“好汉做事好汉当,打了人便逃,不被人耻笑么?”犹豫不定,先在府里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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